殿前司这些年没接下什么缉凶杀犯的诏命,这柄剑闲置着无用,又实在太过凶悍凌厉,索性就拿来镇了演武场。
    秦英叫人将剑收好了,回来时却见萧朔仍立在稻草人前静静出神,有些不解:“殿下?”
    “将各班直、步骑诸指挥名录找出来,兵案、仓案、骑胄案的过往账册,法司卷宗,一并送去我府上。”
    萧朔道:“明日寅时,演武场点卯。”
    秦英一时几乎没能回神,错愕半晌,看着他没说出话。
    萧朔淡声:“有难处?”
    “没有。”秦英倏而回神,摇了摇头,“只是——”
    秦英静了片刻,低头咧嘴笑了下:“只是觉得,殿下此时的样子,竟叫末将想起了一个人。”
    萧朔敛眸,将视线自草人被绞开的狰狞豁口上收回,朝演武场外走出去。
    秦英跟上他:“殿下。”
    “父王掌兵,向来只叫属下姓名外号,从不说这些话。”
    萧朔道:“你想起了谁,本王没兴趣,也不想知道。”
    秦英滞了下,攥了攥拳,还是追了几步:“殿下……听末将一言。”
    萧朔被他扯住衣物,蹙了下眉,停在原处。
    “当年之事……错综复杂。我等只是武人,一腔血气之勇罢了,许多事想不清楚。”
    秦英垂头静了半晌,低声道:“可当年那个案子,唯独对殿前司和端王府,是全然不同的。”
    萧朔眸底黑沉,像是不见底的深渊寒潭:“有何不同?”
    “当初云少将军究竟做了什么,为的是什么……于旁人,或许是一场冤案,一场阴谋,一场算不清的糊涂血账。”
    秦英道:“可唯独对端王府与殿前司……这是场家变。”
    秦英哑声:“自此一案,家破人离。”
    萧朔立了一刻,转过身。
    “谁对谁错,谁忠谁逆,我们都不知道,也分不清。”
    秦英眼眶慢慢红了,哽了半晌,慢慢道:“可我们——”
    秦英闭了眼,跪在地上:“还请殿下……对少将军,高抬贵手。”
    萧朔背对着他,不见回应,身形漠然。
    “云少将军是自家的人。”秦英膝行几步,“自家的人,打断骨头也有筋连着,有什么恩怨,关起门来好好问清楚……”
    秦英咬紧牙关,一头死死磕在地上。
    此处清净,少有人经过,除了风声过耳,就只剩下零星虫鸣。
    不知隔了多久,他再抬头,眼前已不见了萧朔的影子。
    -
    琰王府早得了消息,回府的马车一早便守在了陈桥大营外。
    老主簿不放心,特意亲自跟着车来接王爷。眼睁睁看着萧朔掀开车夫的斗笠检查了半晌,又在车厢上下内外,尽数一丝不苟地审视了一圈。
    “王爷。”
    老主簿跟着转了一圈,试图劝阻:“小侯爷的确没跟着车来,当真没藏在什么您看不见的地方……当真不在您给小侯爷做得那个暗匣子里头。”
    老主簿看着王爷掀暗匣盖子,瞄了一眼只有五寸见方的暗格,小心提醒:“有些许小,小侯爷怕是藏进不去……”
    “……”萧朔合上暗匣,心平气和:“我知道。”
    老主簿闭了嘴,守在车边,神色仍有隐约担忧。
    “我不是——”
    萧朔有心解释,按了下额头:“罢了。”
    只是话本上说,两人里的一个出去做事,在上了回家的马车时,大都会发现些藏着的糕糖点心。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算是彼此间的小雅趣。
    云少将军向来洒脱不羁,从来留神不着这些细节。不然也不会当了三年京城闺阁女儿的思嫁榜首,身边却只端王府世子一个,旁的半个人也见不着。
    萧朔无心多解释,上了车阖目养神,静坐一阵,又吩咐道:“过龙津桥,观音院背后,绕甜水巷一趟。”
    老主簿当初常走这条路,一听便想起来了:“您要带些点心回去吗?
    “他这几日又琢磨着糖水蜜饯,大抵是嫌药苦了。”
    萧朔翻过那块腰牌,碰了碰:“街头那家的荔枝膏和糖丝线,没能要来方子,府上做不出味道。”
    老主簿尚且记得当初的事,笑道:“当年咱们府上四处搜罗点心方子,闹得满京城都不得安生,好几家点心铺子去找先王主持公道。”
    “先王那时候还以为,您是要立志开家糕点铺。”老主簿道,“气得满王府追着您揍,结果一不小心,掉进了拿来装小侯爷的坑里,崴了脚三日才好……”
    萧朔静了片刻,慢慢道:“父王那时追着我揍。”
    老主簿心说莫非是因为您说话实在太慢,不敢擅言,顺势接着问:“是为了什么?”
    萧朔:“是因为我的确立志要开家糕点铺。”
    老主簿:“……”
    老主簿从不知自家王爷志向这般广大,愣了半晌,一时竟颇有些余悸:“您那时总归也是王府世子……好好的,怎么想起了做这个?”
    “少时钻牛角尖罢了,没什么。”
    萧朔闭着眼睛:“后来又想开酒铺,如今才知道,他要开的原来是带馆子的客栈。”
    “……”老主簿张了张嘴:“小侯爷吗?”
    萧朔点了下头,垂眸道:“我若开了客栈,他会叫我当家的,还会叫我官人。”
    老主簿心情一时有些复杂,欲言又止,没忍心叫醒王爷:“这样。”
    萧朔将云琅扒着门乱喊的情形提出来,细细想了一阵,抬了抬唇角,静静靠回去。
    老主簿始终担忧他的心神,一时竟看不出半分不妥,反倒有些忐忑:“王爷?”
    萧朔睁开眼睛:“何事?”
    “您今日心情不错么?”老主簿小心道,“皇上没同您说什么?小侯爷——”
    老主簿回了神,忙闭上嘴,顿了顿又道:“小侯爷与我们在府里,还惦着宫中情形……”
    萧朔点了下头:“皇上给了我父王当年的腰牌。”
    老主簿心头狠狠一沉,跟着马车,没说得出话。
    萧朔入宫后,老主簿带人在府上钉窗户,看着小侯爷忧心忡忡在书房里磨了几百个圈,担心得就是这个。
    那块腰牌沾着过往淋漓的血,也载着太过幽沉的过往。
    皇上那日没能靠罚跪折了琰王的心志,今日就会顺势赐下这一块腰牌,翻扯出过往从未痊愈的沉疴痼疾,来刺萧朔的心。
    “谈及此事时,又说起了当年朔方军兵围陈桥大营的事。”
    萧朔道:“我才知道,云琅的伤竟是他叫人下的手。”
    老主簿愕然站定,脸色白了白。
    “是种很古怪的剑,伤人后的创口看着不大,内里却会被剑刃倒钩搅开,又有暗槽引血,伤得极深。”
    萧朔垂眸,看着腰牌流苏上早已洗不去的暗沉痕迹:“我看了在草人上刺出的伤口,若是高手施为,一剑便能去半条命。这等伤要彻底养好,少说也要卧床静养、一动不动躺上两三个月。”
    萧朔道:“伤口挣开一次,便是前功尽弃,又要重新再慢慢调养。”
    他越平静,老主簿反倒越不安,哑声道:“王爷,您心里难过,不妨发泄出来,别这般迫着自己……”
    “什么?”萧朔看了他一眼,将腰牌倒扣回去,“我不难过。”
    老主簿放不下心,仍看着他。
    “每次都是这样,我入宫,或是勾起心中怨愤,或是知道了些当年旧事,心思动荡六神不守。”
    萧朔道:“然后他便要来开解我,使劲解数,设法哄我高兴。”
    老主簿心中沉涩难解,却还是忍不住想了半晌,迟疑道:“您说的可是云小侯爷故意同您吵架,上赶着来碰您的瓷、说被您打疼了屁股,给您在后花园烤了头烤全羊,拿匕首扎着喂您,至今还剩大半头没吃完……”
    “是。”萧朔蹙了下眉,“莫非这些还不够叫他费心?”
    “……”老主簿无话可说:“叫。”
    萧朔点了下头:“正是。”
    “我将他留在府里,要过得不是这等日子。”
    萧朔道:“不是日日替我担忧,天天惦着我是不是这里牵动了旧事,那处翻扯了过往。自己一身病伤,还要来照顾我的心神。”
    老主簿静了半晌,低声道:“您如何能这么想?小侯爷与您本就是相互扶持的。您困在府里,熬了这些年,如今小侯爷好不容易回来了……”
    萧朔:“自当良辰美景,翻云覆雨。”
    “……”老主簿:“您知道翻云覆雨的意思吗?”
    “不知道。”萧朔从容道,“他懂得多,来日我再问他……如今我要做的,便只是眼下的事。”
    老主簿想说话,抬头望了一眼,神色微变了变,堪堪闭上嘴。
    “眼下要做的事,还有几桩。”
    萧朔道:“如今我既已节制了殿前司,理当设法震慑戎狄,也该整顿殿前司这些年混乱的军制粮饷,重新恢复殿前司战力。”
    “此一项,只怕还要他来帮忙。”
    萧朔不叫自己走神,凝神静思着:“今早皇上见的人,向来并非等闲。虽然身份不明朗,说得却是‘外臣’。”
    “京中所说外臣,不是地方官,便是藩属王爷。本朝王爵不世袭,亲郡嗣公,层层递削,不奉召不准进京,是藩属郡王以上才有的禁令。”
    萧朔停了话头,敲敲车厢:“听懂了没有?我不知你哪些地方不清楚,若是一知半解,便自己打断问。”
    老主簿微愕,忙扭头看了看:“王爷,您怎么——”
    “看你才是野兔子。”云琅刚掠到马车上偷听,头昏脑涨听了满耳朵的朝堂密辛,气急败坏掀了车帘,“不是在想事么,耳朵怎么还这么灵?”
    “我不曾听见,你的影子遮了一角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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