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胜未曾想到这一层,愣怔在原地,冷汗彻底透了衣物。
    “我们这位皇上,自己是扮猪吃虎上来的,最怕的不是无人可用,是有人在他掌控之外。”
    云琅低声道:“萧朔此时,不该知道大理寺的事。”
    连胜胸口起伏,哑声道:“可难道——就要这么认了栽不成?这火一旦烧起来,便再无可能以人力扑灭,只能设法阻隔,等天降风雪……”
    “大理寺这一烧,已成定局。”云琅道,“琰王府事,尚有转圜。”
    连胜急道:“如何转圜?”
    云琅已推过了药力,轻舒口气:“听令。”
    连胜一怔,看着云琅扔过来的王府令牌,咬牙道:“……是。”
    云琅抬头:“寸步不离,在此等我。”
    连胜心中焦灼,上前要拦:“少将军——”
    云琅脱了外袍扔给他,只剩一身精干短打,紧了紧右手袖箭。不再回应,借力腾跃几次,身形已掠进了玉英阁。
    -
    一时三刻,玉英阁内先有了火光。
    “怎么回事?!”
    侍卫司骁骏营的统领一阵焦灼,回头看更漏:“命的是未时起火!怎么现在就点了?谁在阁里!”
    “阁里的人都撤出来了。”
    一名营校灰头土脸跑过来,慌忙道:“咱们的金牌令被改了,只能进去下三阁。上头的都是要命的机关,没人敢碰,布了火油就撤了,此时不该有人……”
    统领抬头数了数,目光一紧:“不好。”
    火光在第五阁,若非是火油提前烧了,只怕就是有人触动了机关。
    “定然是襄王府的人,得了消息,提前来抢那东西的。”统领厉声,“快追上去,不可叫他脱身!”
    营校稍见识了三阁向上的机关,一阵胆怯:“大人,那里头步步死路……”
    “步步死路,也要拿人填上去。”
    统领寒声道:“襄王府的人懂里头的机关,玉英阁内自有密道,哪怕在外面围死了,也保不准有脱身的办法……那东西若丢了,所有人都要掉脑袋!”
    “传令!”统领拔了刀,“皇上给了旨意,若是叫襄王府抢先,纵然我等将这玉英阁凿平,也要连人带书留在这!”
    营校不敢多说,快步跑去传令整队,不多时已将玉英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侍卫司人手有限,暂且放下了各处引火之物的布置,全身披挂的重甲兵顶在前面,往玉英阁里涌了进去。
    云琅在玉英阁五阁二层,半跪在地上,缓了口气。
    当年的襄王监造玉英阁,抱得是何种心思,早已不可知。只是历代下来,阁中机关又在原先基础之上重新修整调试过不知多少次,水磨工夫,竟已成了京中一处飞地。
    真监察御史台的文书卷宗,都在下三层。到了这一层,机关已繁复得处处皆是杀机。
    方才的机关,云琅确实是有意引发,一来牵制侍卫司,二来试试威力。谁曾想竟然说炸就炸,若不是走得快,自己都要被掀在地上。
    火药余波引得胸口血气未复,云琅按了两按,低咳了几声,就地一滚让开了机关弩透着寒光的铁矢。
    五阁一层是空的,五阁二层也是空的。
    云琅指间微动,已拿稳了一段百炼钢丝,插在机关锁孔处,轻微碰触试探。
    试到第三次,咔哒一声,机簧挑开。
    云琅不急着进去,瞬间收手团身闪开,让过了密雨一般爆射出来的细小暗器。
    暗器上泛着阴森冷光,多半是淬了毒。云琅仔细避开,向内走了几步,神色微动,忽然提气纵身硬生生拔起尺余,一吊一扳翻上房梁。
    脚下原本平整的地面,忽然尽数塌干净,狠狠扎出一片怵目的铁蒺藜。
    云琅蹲在房梁上,扫过一圈空荡荡的三层,向上摸索,掀开一层踏板。
    与萧朔为了他硬啃公输班的遗作不同,云少将军是真喜欢这些东西,但凡机关秘术九宫八卦,都多少钻研过,借着身份便宜,也得了不少秘传指点。
    这些机栝他认得,一层叠着一层上去,应了八门卦象,生死惊休、杜景伤开。下三层已将休、生、开门占全了,四阁泽地萃,应惊门有惊无险,五阁火泽睽,应伤门血光难避。
    云琅在六阁一层站定,缓过口气,扫过一圈片刻不停,再往上赶。
    踏上台阶,脚下忽然隐约晃动。
    侍卫司的人在底下,有他已趟出了大半机关,一层人命铺着一层,已渐追了上来。
    云琅体力有限,此时已有些不支,内力运转要撞心脉,走到一半忽然回神。
    他被追出了习惯,每到这时都靠这个提神,如今再撞一回,辜负得是萧小王爷日夜不眠煎熬的心血。
    云琅咬了咬牙,硬将内力平复下来,低声问候了两声萧小王爷他六大爷。
    还未到绝处。
    云琅打点心神,仔细绕开这一层可见的机关,特意留着不曾触发,将四处搜寻了一遍。
    仍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只零散放了些当年旧案的卷宗。
    云琅蹙紧了眉,压了压胸口被内力搅扰的翻覆血气,正要再向上走,心头忽然一动。
    六阁中平,排到山泽损挂,是半吉的景门。
    景门宜筹谋、拜职,火攻。
    居南方离宫,主万物闭匿。
    云琅心里被一个“匿”字牵着,竟又转回半步,将那些卷宗翻了几遍,却仍不曾看出什么端倪。
    身后隐约传来了喊杀声,侍卫司追兵已越来越近。
    云琅定了定心,仍立在原地沉吟。他在书房陪着萧小王爷,没少偷偷将萧朔的卷宗藏起来,只觉得这东西寻常至极。此时眼前尽是卷宗,一时竟无从下——
    云琅手上忽然一顿。
    他摸索了几次其中一份卷宗的封脊,寻到凸起处,一把扯开。
    一张泛黄的纸页,自夹层间飘飘摇摇掉落出来。
    纸页日久,已脆得叫人不敢乱碰。云琅半跪下来,自怀里摸了摸,翻出张牛皮纸,稳着手将那张纸仔细叠了,外面用牛皮纸和油纸各裹了一层,捆在袖箭上。
    捆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凌厉破空声。
    云琅心中警惕,闪身让开,竟是侍卫司的雪亮刀光。
    皇命难违,侍卫司的人悍不畏死地往上冲,大半机关都被云琅解开了,此刻已豁出命追了上来。
    云琅不欲缠斗,手上再无半分留存力道。将纸包塞进怀里,击退了最先追上来的一波兵士,就要设法脱身。
    身后统领传令:“放箭!”
    云琅心中一沉,一眼扫见身后侍卫司的强弩营,厉声道:“收弓!此处不可轻动——”
    侍卫司的利箭雨一样追过来。云琅一手扯了布帘,尽力绞飞一轮箭雨,纵身扑上六阁二层。
    终归晚了半步,箭雨乱撞,碰了阁内蛰伏着的机关引线。云琅贴在墙上,听见“咔哒”一声。
    数不清的机关暗器,一时齐发,漫天爆射下来。
    云琅狠狠咬在舌尖上,借着疼提起心力,袖箭连发磕飞了迎面夺命的暗器,非但不退,又逼出力气向上掠身。
    身后暗器落尽,就传来隐约火雷声。灼烫撵着后背,隐约传来格外不祥的火药气味。
    云琅扳上三层门沿,踉了下,抢出半步站稳,心底终归沉下去。
    机关已叫乱箭触发,将油灯点了火。此处的火药味道,他只消一闻,也该知道有多少。
    此时人已将下去的路彻底堵死,他要拼杀出去,找到连胜,只怕已来不及。若是赶到窗前,以袖箭将纸包送出去,叫连胜转交萧朔,尚可有转机。
    云琅横了横心,不管窗外埋伏了多少劲弩营的弓箭,赶在火药彻底被引燃前,合身照窗户扑过去。
    灼烫已逼在身侧,身后忽然遥遥一震,轰鸣声转瞬爆开。
    只差一步。
    火药连环引爆,一层接一层,向上炸开一片烟尘血肉。
    那些刚被翻过的卷宗文书叫火舌一舔,转眼化成齑粉,烧得一干二净。
    云琅被气浪震得眼前黑了黑,心道不好,还要在四肢百骸攒出一份力气,要往窗口扑,却忽然自烟雾中被人牢牢扯住手臂。
    云琅尚且不打算死在此处,铆足了力便要挣脱,回身时却愕然一怔。
    萧小王爷今日去校场点兵,穿的是利落薄铠。微凉的战甲硬邦邦硌着他,裹挟着云琅就地一滚,将人死死圈在怀里。
    火药炸在咫尺,眼前一片晃眼的亮白。强横气浪重重铺开,被萧朔肩背拦了个结实,卷着两人,滚了几滚撞在墙上。
    云琅眼前半晌堪堪见人,耳畔嗡鸣。
    他缓了口气,察觉到肩头手臂仍死死扣着自己,力道竟不似清醒,心头一紧:“萧朔!”
    火药有多凶险,云琅比谁都更清楚。方才那一下,萧朔几乎替他承了七八分的冲撞。
    此时六阁已震塌了大半,侍卫司的人被塌下来的木梁砖石封住了,一时上不来。云琅心中焦急,硬从僵得几乎不似生人力道的手臂间脱出来,嗓子哑透了:“萧朔!醒醒,是我——”
    他此时耳边尚且嗡鸣,头也仍昏沉,一时想不出萧朔怎么赶到了此处。却也顾不上许多,将人硬翻过来,平放在地上。
    萧朔静躺着,面色苍白,如同安眠。
    云琅手脚凉得发麻,几次都没能摸准他的脉,贴在他颈间摸了几次,也察觉不到半分搏动。
    云琅咬紧牙关,眼前隐约迸出金星,将喉间血腥气压下去。
    他俯了身,垫起萧朔头颈,僵硬地迫着自己碰上萧朔双唇,将一口气尽力度进去。
    再一口气。
    度到第三口气,云琅已彻底失了力气,晃了晃,脱力栽倒在萧朔肩上。
    他喉间哑得厉害,身上疼得几乎喘不上气。将人慢慢抱住,摸索着攥住萧朔衣袖,咬牙哽声:“别这样……”
    被他抱着的人动了动,伸手揽住他脊背,抚了抚:“好。”
    云琅:“……”
    云琅:“??”
    萧朔睁开眼睛,撑坐起来:“长记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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