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巡的街已只剩最后两条,到了陈桥便能交接。萧朔不再与这些人闲聊,翻身上马,自朝前去了。
    天色见晚,月上梢头,街边的灯笼也已尽数亮了起来。
    上元节祭祀太一神,汴梁素来有风俗,自年前便开始筹划,到十五那一日,满城都会是璀璨花灯。
    外城正中,那一架鳌山已隐约假造出了端倪。
    十余丈的竹架高挑,以牛皮筋绑缚,中间两条鳌柱直通上去,有金龙攀附盘踞。等到上元节那天,龙口会点上最亮的两盏长明灯,鳌山挂满的灯也会一起点亮,万灯千盏,熠熠生辉。
    萧朔驻马,静看了一阵,重新抖缰催马,继续朝陈桥大营过去。
    走了一段,他忽然稍稍勒马,向旁侧看了一眼:“去过景王府了?”
    “还没有。”云琅拎了缰绳,同他闲闲并辔,“方才看见些热闹,跟去看了一会儿。”
    萧朔微怔,看了云琅一眼。
    “没去闯祸。”
    云琅看他提防神色便忍不住乐,从袖子里摸出个张纸条,攥成小团弹过去:“别急着交接,这几个地方,你派人去查查。”
    萧朔不着痕迹,将纸团隐在掌心:“你发觉了剩下那几股戎狄暗探的踪迹?”
    萧小王爷向来心思敏锐,云琅很是没趣,转头看灯:“你着重查有刀剑兵器、能八面迎客的地方,自然不错,只是还疏忽了一处。”
    萧朔问:“什么地方?”
    云琅有意不急着说,向上指了指:“这灯你认不认得?”
    “……”萧朔平了平气,看他一眼:“槊绢灯。”
    云琅不想他竟还认得,颇诧异地看了萧朔一眼,抬头道:“这灯以百炼钢作骨,灯弦全是细韧铁线。外面蒙一层厚实绢布,风一吹回转如飞,有横槊的金铁之声。”
    萧朔似有所悟,抬头扫了一眼。
    “我在楼下勾栏,见了一伙杂耍伎人,耍的是万点流星。”
    云琅道:“就是将火药填在精致绢布里,点燃药线,叫火星烧开绢布四溅,点点流萤一般,煞是好看。”
    “灯骨灯弦,全仗绢布绷成形状。”
    萧朔道:“若是里面藏了火药,绢布烧毁,自会散开迸射,伤人远胜刀剑。”
    云琅点点头:“我跟去大略摸过了,找着些端倪,剩下的藏得太严,还要慢慢追查,就退出来找了你。”
    萧朔听他说得轻巧,蹙了蹙眉,又细看了一眼云琅。
    “看我做什么?”云琅道,“几个戎狄暗线,若还能叫我伤着,我也不必领兵了。不如回府只管设个温柔乡,将你往榻底下哄……”
    “胡说什么?”萧朔低声,“不可妄言。”
    “是我先妄言的吗?”
    云琅还没翻他旧账,先挨了萧小王爷教训,硬生生气笑了:“纵然以讹传讹、三人成虎,也得先有个起头的才行吧?琰王殿下,你究竟是怎么回的杨阁老?同我说说?”
    萧朔被他戳中软肋,肩背绷了下,没了动静。
    云琅张望一圈,没看见那个校尉,看着萧小王爷面沉似水,满心好奇:“都指挥使铁面如山,给人家的处罚令还没撤下来?”
    “他今日往开封狱送了十七人。”
    萧朔道:“开封尹将他扣了,叫他在大堂边上,帮忙拍惊堂木。”
    云琅一顿,心服口服:“……”
    汴梁每到新年,直至上元节,按例都会举城狂欢。像这般巡街时扯走的,大半都是真喝得烂醉、当街斗殴的,虽未必全都破法,却毕竟违律,送去开封狱倒没什么不对。
    正逢冬季,夜间寒冷。任凭这些醉鬼横卧街头,只怕要在雪地里倒头昏上一夜。
    不如去开封狱睡一宿,醒透了酒,警训告诫一番打发回家,反倒更稳妥些。
    于民有利,于律法无伤,唯一受罪的便是拍惊堂木活活拍疯了的开封尹。
    御史台最严苛的御史来了,也寻不出半点能弹劾萧小王爷的错处。
    云琅看热闹不嫌事大,压了满腔幸灾乐祸,朝萧朔拱手:“若开封尹半夜去砸咱们家门,千万叫我看热闹。”
    萧朔知道云琅有心揶揄,却终归叫那一句“咱们家门”熨帖了心肺,扫了云琅一眼,不与他计较:“回府等我,今日事了,我自会同他们说清缘故。”
    “这种事急什么?”
    云琅还挺想同萧小王爷寻个机会,试试两个时辰的事,闻言失笑:“无非几句闲话,说说怎么了?我也没小气到这个地步,一句也不准人讲……”
    萧朔道:“不准。”
    云琅愣了愣:“啊?”
    “你的事,不容世人嚼口舌。”
    萧朔不愿多说这个,蹙了眉道:“天不早了,回府去等我。”
    云琅怔了半晌,看着萧朔叫灯火映得有些冷厉生硬的侧脸,心底反倒像是探进只手捏了捏,跟着无端一软。
    萧小王爷能容他上房揭瓦,能容他纵马来寻,容他有意在人前张扬晃悠、设法抢了来日掌兵之权。
    偏偏沾了点狎昵轻佻的意味,才偏了半点,就分毫容不得了。
    云琅拎着马缰,走在汴梁街头。回头看时,竟忽然不知自己究竟是恼他这古板迂腐的脾气,还是其实一早就已因为这个,才会动辄设法胡闹招欠。
    就只为了叫萧小王爷冷着脸、将自己从街上一路揪着领子,连拖带扯地拽回端王府去。
    云琅有滋有味想了一阵,决心不与萧小王爷计较,侧头看了看汴水。
    夜灯璀璨,光华流转,汴水映着流火,一派繁华。
    良辰美景。
    想……当街伺机轻薄萧小王爷一口。
    云琅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忙摇摇头:“罢了罢了,我走。”
    萧朔看他脸色变来变去,皱了皱眉:“什么?”
    “没事。”云琅有贼心没贼胆,清心明目,热乎乎摇头,“我不想在开封府大堂拍惊堂木。”
    他前言不搭后语,萧朔听得莫名,还要再问,已被云琅当胸扔了盏灯过来。
    最寻常的莲花灯,汴梁人人都会做。将竹子破成细条,系牢两头压弯,用纸糊上,层层叠压,成莲花形状,能放在河里飘上很远。
    云琅扔来这一盏,却又与寻常的有些不同。
    萧朔将灯拿在手中,借着路旁灯笼看了看,看清了这一盏并蒂莲河灯灯芯的潇洒字迹,心底竟跟着不觉一热。
    “你我几年没赏过灯了?”
    云琅扯扯嘴角:“托襄王老贼的福,今年的灯怕是也赏不成了,寻个机会,把这个往汴水放了罢。”
    “上面只写了你心悦我。”
    萧朔将花灯收进袖中:“我尚未回应,不算至诚,要写完才可敬河神。”
    “你敬河神,河神不敬你。”云琅叹了一声,“只望今年萧小王爷放河灯,切莫再一失足连人带灯掉进河里,要我去捞。”
    萧朔:“……”
    云琅看他缓和下的眉宇,颇觉有所成就,笑吟吟道:“好了,你且忙你的,我去景王府看看。”
    “慢着。”萧朔道,“府上——”
    云琅向来随心而动,借了匹马来寻萧小王爷。说了话给了东西,功成身退,在鞍上一踏,身形已没入夜色。
    府上托连胜带消息过来,说汤池已修好了,今夜便加热水药浴,都是梁太医叫人研磨的上好药包,头次最见功效。
    萧朔有心叫云琅早些回府,话说到一半,眼前已没了人,手中只剩下条云少将军扔过来的缰绳。
    黝黑骏马由他牵着,背鞍上空空荡荡,茫然打了个响鼻,凑过来,当街叨了一口萧朔那匹马的厚实马鬃。
    第七十一章
    景王府一样就在京中, 只不过景王是个正经闲王,府邸远在南熏门边上。御街走到头,过了国子监与贡院, 还要再过看街亭, 才能隐约看见外墙。
    华灯碍月,直到御街尽头,一路的琳琅花灯才少下来,重见了清净月色。
    云琅敛了披风,自树影里出来, 停在景王府门外。
    四下夜色冷清,就只有景王府灯火通明,花灯满满当当挂了一墙,中间还添了不知多少上清宫请来的纸符, 尽是招福招财多子多孙。
    云琅大略绕过半圈, 寻了个顺腿的地方, 落在景王府内, 往怀里顺走了两张丹砂符纸, 扫了一圈府中大致路径。
    观景亭内, 月色正好。
    景王萧错拎了坛屠苏酒, 悄悄溜出了卧房, 不叫人伺候,坐在亭栏间美滋滋边品边吟诗。
    刚喝到第二杯, 雪亮匕首已自身后贴上来, 横在颈间。
    景王骇然一惊, 酒意瞬时散了大半。
    月下人影看不清,乌漆墨黑,嗓音低得听不出音色:“要脑袋么?”
    景王吓出满背冷汗, 叫夜风一吹,透心冰凉:“要要要……”
    匕首向下压了压,身后人又道:“大理寺卿之事,你如实说来,留你一条性命。”
    景王一滞,干咽了下:“什么……大理寺卿?”
    “王爷一句无心话,叫襄王失了一张要紧底牌。”
    身后人低声道:“如今莫非是想说,话皆是胡说的,其实不认得大理寺卿?”
    景王心头生寒,一时脑中空白,僵坐着不敢动,却越发闭紧了嘴。
    匕首冰凉,贴在他颈间皮肉上,力道拿捏得极稳,稍进一分便可见血。
    景王咽了咽,颤巍巍道:“壮壮壮士……”
    身后沉默一刻,匕首作势向下一压。
    “义士!”景王当即改口,“潇洒临风!皎若玉树!举觞白眼!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身后人静了片刻,似是抬手按了按额头,撤了匕首。
    景王心头一喜,闭紧眼睛壮足胆子,哆哆嗦嗦抱起酒坛要砸。

章节目录


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三千大梦叙平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三千大梦叙平生并收藏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