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纪攥了攥拳,想了想内廷监翻箱倒柜、精心准备的那一箱子宫廷秘传春宫图:“只怕不合适……”
    “我与他彼此托付,没什么不合适的。”
    萧朔不耐道:“他知我心,叫他替我一把火烧了就是。”
    常纪:“……”
    萧朔看他欲言又止:“不妥?”
    常纪咽了下:“不――”
    “不妥便不妥。”萧朔道,“他今日生了我的气……总归也要毁些东西,若能不掀房顶、不拆睡榻,将这些送去给他发泄一番也好。”
    萧朔捻了捻袖中那一颗飞蝗石,压了压念头,道:“他若懒得动手,你便替他一样样烧了,叫他解一解气。”
    常纪:“……”
    常纪尽力:“殿下听一听赏赐――”
    萧朔今日周旋,已耗尽耐性,此时再不想听半句有关宫中的话,进了偏殿重重合上门。
    常纪追了半步,被殿门拍在脸上:“……”
    偏殿清净,夜色宁寂。
    萧朔进了殿内,要了一次热水,便再不见动静。
    常纪进退两难,立在门口僵了一阵,横了横心,吩咐内侍由琰王静歇不可打搅。
    带了金吾卫,扛着林林总总的赏赐,去不知为何据说正恼火的云小侯爷面前烧春宫图去了。
    第七十八章
    琰王府。
    老主簿闭眼拦在书房门口, 颤巍巍抱着少将军的腿,愁得白发横生。
    云琅扶了门,看着眼前的金吾卫:“琰王殿下吩咐, 叫把这些东西给我。”
    金吾卫硬着头皮:“是……”
    “给我,让我烧了。”
    云琅深吸口气:“我若不烧, 你们便替我烧。”
    金吾卫无从辩驳:“是。”
    云琅用力按了按额头:“一样一样烧,不能落下。”
    金吾卫慑于云琅身上杀气, 攥着手里的火折子,战兢兢打了个哆嗦。
    老主簿眼疾手快,一把将云琅牢牢拖住:“小侯爷!息怒!定然有什么误会!王爷绝不会做这等事……”
    “他还什么做不出来!”
    云琅咬牙:“就一句话, 值得他耿耿于怀到现在!拿个扇子说我不行, 写篇檄文说我不行,如今干脆叫人来我面前烧春宫图了!”
    若非云琅目力了得, 一眼察觉不对, 叫人立时将火扑灭, 此时只怕早已烧得干干净净。纵然下手果决,其中一卷也已烧了大半,飘了满院子的灰烬火星。
    “小王爷什么意思?”
    云琅气得丹田疼:“还特意叫人给我送来!”
    “看到这箱春宫图了吗?”云琅:“烧了也不给你, 反正你不行?!”
    老主簿眼前一黑:“定然不是!”
    这些东西本该是常纪亲自来送,偏偏常纪走到门口, 叫赶过来的虔国公扣下了问宫中情形。只好叫部下先将东西送进来,到现在还没能脱身。
    老主簿愁得满腔苦水,尽力拦着云琅:“国公爷问完了没有?快请常将军进来……”
    玄铁卫噤了声, 蹑手蹑脚去打手势催, 跑了一半, 忽然听见身后风响。
    常纪堪堪应付了虔国公,紧赶慢赶冲进院子:“小侯爷呢?!”
    老主簿抱了个空, 对着院子里随风招摇的纸灰,神思恍惚,立在书房门口。
    老主簿抬头,望了望书房房顶上的窟窿。
    -
    宫内,文德殿灯火未歇。
    朝臣不摆车架,深夜奉密诏入宫。不是事关社稷的大事,便是听了要掉脑袋的机密。
    内侍上了热茶暖炉,半句话不敢多说,快步出了内殿,埋头候在廊下。
    “今夜伺候,务必尽心。”
    今夜要紧,内供奉官年事已高,本不必亲自伺候,仍特意来挨个教训:“闭紧了耳朵眼睛,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知道的便不知道。”
    众人不敢顶撞,战兢兢立着,纷纷点头。
    “洪公公。”
    一个内侍再忍不住,壮着胆子道:“不该知道的,咱们自然不敢多问。可这几日究竟要出什么事?到处乱成一团,今日竟还有人朝文德殿里射箭,宫中几时竟也有了贼人……”
    洪公公垂着视线,闻言扫他一眼:“宫中有何不同,如何就不会有贼人了?”
    内侍一愣,嗫嚅了下,没能出声。
    “入宫太晚,眼皮子也浅成这样。”
    洪公公叹了一声:“当年贼人霍乱宫中,已杀到了寝宫,就在福宁殿前大肆屠戮……也就在眼前。才过几年,竟已没人知道了。”
    几个内侍闻言皆愕然,面面相觑,脸色愈白了一层。
    其中一个攥了攥拳,悄声道:“那当年……”
    “禁军还未赶到,先皇后率内侍宫人死战,又知贼人要放火,早备了水等着。”洪公公慢吞吞道,“凡当时动手的,活着接赏,死了受封,无非豁出性命拼杀罢了。”
    “先帝抱剑,先皇后守宫。”洪公公道,“搏命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他所说实在太过惨烈,宫中内侍宦官的大都只日日侍奉,最多只见过杖毙一两个犯了错的太监宫女,如何还知竟有这般场面,一时竟都慑得噤若寒蝉。
    有人已抖得站不住,颤巍巍道:“侍卫司呢?皇上不是说,只要侍卫司在,定能保宫中不失吗?”
    “还说侍卫司,今日射箭的不是侍卫司?险些惊了御驾的不是侍卫司?”
    立时有另一人忍不住,出言反驳:“那高大人何等神气!不是天天自吹远胜端王,如今怎么样?还不是叫流矢一刮就没了命!”
    “正是,今日不过虚惊一场,侍卫司都乱成了什么样子?”
    又有人附和道:“若是来日――”
    洪公公静听着,不轻不重咳了一声。
    一群人察觉失态,立时噤声,牢牢闭严了嘴。
    “皇上吩咐,自有皇上的用意。”
    洪公公重新垂下视线:“你我侍奉宫中,无非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可妄议。”
    “自然不敢妄议。”其中一人咬了咬牙,“只是侍卫司这般靠不住,纵然禁军八万,又如何安心?”
    “对了。”另一人忽然想起,“公公,当年那场宫变,最后是靠谁平定的?可否叫他出山……”
    他兴冲冲说到一半,看着洪公公神色,愣了愣,忽然醒悟,怔忡着停住话头。
    几个内侍入宫再晚,当年那场惊动朝野的风波,也绝无可能没听说过。
    如今朝堂混乱,禁军统领位置空悬,当年禁军虎符却仍有归处。
    还能亲率禁军驰援救驾、力挽狂澜的人,如今都死的死、走的走,早已不在朝中了。
    “也……未必。”
    一人定了定神,低声道:“我去接开封尹卫大人时,走在路上便听人说,琰王爷极有端王遗风。”
    “正是!”另一人兴冲冲道,“我也听见了。好多人议论,说原来琰王殿下全然不似传言那般,这几日带着殿前司进退有度威风凛凛,连盗贼泼汉都不敢出来了。”
    那人有些赧然,咳了咳,压低声音道:“也不知流言究竟怎么出来的。我当初都险些信了,还以为琰王专吃小孩,杀人如麻……”
    内侍在宫中,日日听着琰王凶恶传言。今日出宫奉命接朝臣,才知不过些许日子过去,琰王在民间风评竟已扭转大半。
    往常汴梁每到年节,素来有狂欢风俗,热闹虽热闹,却也每每有人趁乱生事,叫寻常店家百姓苦不堪言。
    这些人都是撒泼惯了的泼皮无赖,趁机胡混厮闹,事后却又拿醉后失态搪塞过去。开封尹秉公执法,也拿这些钻律法空子的混混束手无策,只能叱责罚银了事。
    偏偏今年有了殿前司雷厉风行,铁面无情震慑之下,虽然逼疯了一个开封尹,街头坊间却清净了不止一层。
    百姓亲身感怀,便已对琰王颇有改观。加上平日里侍卫司巡城时,常有欺压百姓、乱砸摊位的,如今白日巡城转交殿前司,再无这般乱象,各安其所,反倒井然有序了不少。
    一群内侍说起琰王,再念及宫中情形,心中便安定了许多。低声议论着,竟不由惦念起了昔日有端王执掌的禁军与殿前司。
    洪公公立了一阵,待金吾卫巡逻到近前,才又不轻不重咳了一声。
    几个内侍垂手闭嘴,鼻观口口观心静默立着,规规矩矩侍奉回了廊下。
    洪公公同为首的金吾卫见过礼,出了文德殿,在宫中慢慢巡过一圈,提了一碗宁神静心的上好汤药,悄悄入了琰王歇下的偏殿。
    -
    偏殿清净,不见人声。
    侍奉的宦官得了吩咐,不敢轻易来打扰,偏殿内空荡安静,只在桌上点了一支飘摇短烛。
    萧朔并未解下盔甲,和衣靠在榻前。
    听见殿门响动,他便已抬头看过去,见是洪公公进来,又阖了眼。
    洪公公一怔,放下药快步过去:“殿下又头疼了?”
    “无事。”萧朔道,“劳烦您了。”
    洪公公不放心,还要再细问,近了萧朔身前,心中才倏而一沉:“皇上竟还用了降真香?!”
    洪公公不安道:“宫中如何竟还有这东西?当年分明已弃用了,先皇后也叫将剩下的尽数焚毁掩埋……”
    “不算什么降真香。”
    萧朔道:“安息香混了些草乌与蓖麻子,加曼陀罗,勉强凑出些效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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