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激起雪粉, 覆上斑斑新旧血色。
    萧朔慢慢放下手,握住已焐得微温的锦囊。
    布料之下,勒出玉麒麟头尾轮廓, 清晰分明, 硬硬硌在掌心。
    云琅朝他走过来, 隔着铠甲,抬手覆上萧朔伤过的左肩。
    萧小王爷不知轻重,伤还不曾收口, 便又出来乱跑,还在城上吹了这么久的冷风。
    铠甲之下,肩头衣物浸了血色,又在寒风里冷透。
    濡湿冰凉。
    萧朔抬手, 握住云琅手臂:“无碍。”
    “无你伯父的碍。”
    云琅头也不抬:“箭伤是拿来玩闹的?”
    萧朔微怔了下,看向云琅。
    “再逞强不养伤,莫怪将你剥干净了衣物,锁住手脚、捆在榻上。”
    云琅逐字逐句, 慢慢道:“吃些教训,好长记性。”
    萧朔听着他的话,眼底微芒汇聚, 迎上云琅视线。
    都虞候送走了参知政事, 才上城头,便听见了极尽虎狼的这一句, 心惊胆战便要上前。
    连胜及时抬手,将他扯回来。
    “扯我做什么?”
    都虞候皱紧眉:“殿下生性端肃, 向来听不得这些。万一因此觉得不快, 恼了少将军——”
    连胜失笑:“这话原本就是王爷说的。”
    都虞候一阵错愕:“什么时候?!”
    连胜将人拉到角落, 望着琰王殿下叫云少将军一路拉拉扯扯拖下城楼, 把酒囊递过去,给都虞候分了一口。
    当初……端王府尚在。
    云琅随端王出征,但凡受了伤,最愿意回来找萧小王爷炫耀。
    萧朔人在书房,叫云少将军肩头的分明血色在眼前刺了几日,终于再忍不住,将人狠狠按翻在了榻上。
    端王府的世子秉性端肃,温良端方。恼到了极处,学着云少将军的措辞口吻生硬犯狠,也只是为了叫云琅不再胡闹,好好养伤。字字句句都的确只是面上的意思。
    ……
    都虞候听得心情复杂:“‘剥干净了衣物,锁住手脚、捆在榻上’这句也是吗?”
    “是。”连胜亲自帮萧朔动的手,“捆了一整晚,王爷坐在榻边,给少将军念了一夜的《伤寒杂病论》。”
    都虞候:“……”
    连胜:“还当着少将军的面,用了两味酥酪、三样点心。”
    连胜:“整整一夜,一口也不曾给少将军。”
    都虞候:“……”
    都虞候:“王爷那次带了殿前司,满城屋顶找少将军,是因为此事吗?”
    “不只。”连胜道,“王爷还趁少将军睡熟,在少将军脑袋上摞棋子,摞了整整三十二颗。”
    连胜:“少将军醒来,王爷竟仍在摞,错了一子,还不准少将军动。”
    都虞候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身心敬服,立在原地。
    连胜念及往事,心头唏嘘。仰头喝干净了酒,按照萧朔方才调整的防务,巡视城楼去了。
    -
    云琅将萧朔拖回营帐,三两下利落扒了铠甲,解开衣襟露出伤处。
    在冷风里站了半天,萧小王爷身上倒是热乎,往前胸后背摸一摸,还隐隐发烫。
    云琅知他又发了热,忍不住叹了口气:“昨夜受的伤,不过两个时辰,就敢去城楼上吹风,小王爷这分明是比我更不知——”
    萧朔抬眸:“什么?”
    云琅在那个字上一咬,皱了皱眉,“呸呸”两声,扯住萧朔:“快,去晦气。”
    萧朔微哑,未受伤的右臂圈住云琅,温温一揽,在他唇上碰了碰。
    如今心有牵挂,当初从不知忌讳、不避险地,一箭扎碎了半边肩胛还全不当回事的云少将军,竟连句“不知死活”都嫌不吉利,不肯说了。
    “并非有意叫你担忧。”
    萧朔任云琅扯着,坐在榻上:“今日朝臣来的蹊跷,我不放心。”
    云琅自然知道,只是看着萧朔拿伤不当伤,到底来气。也不说话,自顾自解开他叫血色浸透了大半的绷布,拿过止血药粉。
    萧朔不见他回应,静坐一阵,抬手覆上云琅臂间。
    云琅绷了半晌,终归泄气:“当年你硬要我静卧养伤,嫌你烦,藏了你的裤子……是我不对。”
    萧朔顿了下,缓声道:“此事揭过。”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云琅如今亲眼见了萧朔受箭伤,将心比心,才知当年萧小王爷何等头疼:“也不该趁你睡着,给你扎了一头小辫子。”
    “……”萧朔:“此事也揭过。”
    云琅有些诧异,他不曾想到萧小王爷心胸宽广至此,顿了顿:“也不该弄了两条雪兔裘,做成兔子耳朵,别在了你头上……”
    萧朔实在不想回首往事,阖了阖眼,深吸口气:“云琅。”
    云琅干咳一声,及时闭严了嘴。趁他不注意,手上利落清创拭血洒匀药粉,将干净的白布覆上去。
    萧朔被他分神,痛楚尚未来得及返上来,伤处已叫云琅重新处理妥当。
    云琅留神查看萧朔神色,见他眉宇间已稍和缓,心中才松下来,将绷布细细打了结,帮萧朔将半边衣物扯正。
    萧朔抬手:“我自己来。”
    云琅充耳不闻,认认真真替萧朔理顺衣物,系妥衣襟,坐回床上。
    萧朔坐了一阵,将箭伤痛楚尽数压下去,侧过目光。
    云琅昨夜阵前激战,以碧水丹强催内劲,虽早服了药护持心脉肺腑,却仍难免震荡,无疑仍不舒服。
    方才有意调侃,是为引他分心。此时云琅替他理妥了伤势,虽还尽力坐着,眉宇间已透出些疲倦的力不从心。
    萧朔静看了一阵,伸出右手,揽住云琅脊背。
    “做什么?”
    云琅回神,朝他笑了笑,眼底仍清明:“知道你有正事,没打算同你算账。”
    朝臣来探兵时,云琅尚未醒透,却也知道此时来人总归蹊跷。
    他体力消耗过甚,有萧朔在,心防卸开本就安稳,想要暗中跟出去,撑了几次竟都没能坐起来,只得眼睁睁看着萧朔披挂出了营帐。
    再蓄足力气坐起来,一路寻过去,已来不及拦下参知政事说起那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
    萧朔单手拢着云琅,将他轻放在榻上:“无关紧要?”
    “都过去了,有什么要紧的。”
    云琅有些冷,搓了搓手:“我若早知道找个玉麒麟要牵扯这么多事,都不叫你去找。”
    比起那些事,云琅倒是对参知政事的学生更留意,细想了想:“如此说来……当初商侍郎叫大理寺诬陷,获罪流放,其实还是受了你我连累。”
    营帐毕竟不比暖阁,帐中拢了数个火盆,仍难免透风,有寒意缓慢渗进来。
    萧朔拿过裘皮,替他覆上:“你受我连累。”
    云琅就听不惯这个,烦得皱了皱眉,一口叼住了萧小王爷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手腕。
    萧朔腕间结结实实一疼,轻叹一声,拿过块新鲜的点心,换出了自己的手腕。
    云琅当时便想去打断参知政事,偏偏不便出面,就知萧朔难免又受当年事牵扯心神。
    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云琅极力瞒着萧朔,如今竟全叫这些知情故人抖落了出来。
    云琅想想都愁,飞快叼走了点心,扯着裘皮蒙了头,转身背过去:“你若又要说什么对不住、亏欠之类,不如自去城墙根掏个洞,对着里头把这些废话说完了,再回来见我。”
    萧朔看他闷闷不乐地折腾,眼底一寸寸浸过温色,轻轻扳住云琅胸肩。
    云琅蒙着裘皮,瓮声瓮气:“为何不去?”
    “不妥。”
    萧朔道:“连将军修了一夜,终于修好的城墙,你叫我去掏个洞。”
    云琅:“……”
    “况且……我受少将军教训。”
    萧朔掀开裘皮,抚了抚云琅颈后:“已知不可囿于过往。”
    云琅颇受他这一套,颈后温热,不自觉便贴了贴,不冷不热道:“既受了教训,还提这个干什么……”
    萧朔打开那枚锦囊,将玉麒麟取出来,搁在掌心。
    极精致灵巧的小玉麒麟,顾盼神飞、虎虎生威,尾巴镶了一点金子,系了条细细的红线。
    萧朔轻声道:“镶金的地方,曾被摔断过?”
    云琅一时愕然,撑坐起来瞪着他。
    萧朔抚了抚那一处,理顺红线,替云琅将玉麒麟戴回颈间。
    云琅始终将此事瞒得他死死的,无论如何想不通:“此事不该还有人知道,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先帝留下玉牒,还留了封手书,一并封存在宗正寺。”
    萧朔道:“少将军瞒得好,这些年下来,我竟一桩都不知道。”
    云琅攥着玉麒麟,怔怔收了手。
    温润玉质抵在掌心,往事同故人一并翻扯起来,化成冷冰冰的坟茔牌位,在胸口搅出一片涩然空茫。
    先皇后将玉麒麟戴在他颈间,拢着他交在先帝怀里,抱起来寻天上的那一颗白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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