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将右手隐在桌下,左手接过名册:“回去同连将军说,云帅要借你过来,另有指派。”
    云琅神色仍冷:“我有什么——”
    萧朔看他一眼,静了一刻,将手在桌下覆住云琅手背,赔礼似的慢慢握了握。
    云琅难得被小王爷在桌子底下偷偷拉手,脸色好了些:“……我有指派。”
    萧朔将他那只手翻过来,拢在掌心,将参汤端过去。
    云琅接过参汤,喝了一口,不再给先锋官拆台。
    少年卫兵立在案前,叫眼前情形引得心头微沉,攥了攥掌心冷汗。
    方才演武时,他吃了熊心豹子胆阻拦云琅夺旗,自知只怕已冒犯了上官。此时处置他事小,只担心上官迁怒,牵累了连胜。
    少年卫兵咬了咬牙,低声道:“王爷,小人知错……”
    “并非责罚于你。”
    萧朔道:“此番出征,景王随军监军,要你做他护卫。”
    少年卫兵愣了愣:“景王?”
    萧朔点了下头:“拿出你守旗的本事,景王在则人在,景王——”
    云琅一口姜汤呛在嗓子里,轰轰烈烈咳起来。
    萧朔顿了下,将“景王亡则人亡”这半句不吉的略去,淡声道:“总归,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是何反应,都不准他离开战场。”
    少年卫兵似懂非懂,稍一犹豫,应声:“是。”
    萧朔:“他若晕了,便用水泼醒。”
    少年卫兵:“……”
    萧朔抬头,视线落在他身上。
    “……”少年卫兵:“是。”
    萧朔:“去罢。”
    少年卫兵晕乎乎磕了个头,想着莫名多出来的新差事,飞快小跑着出了营帐。
    “你叫景王跟着去干什么?”
    云琅见人走远,扯着萧朔压低声音:“咱们两个去还不行?难得清净清净,带他还不够添乱的……”
    “禁军如今军威。”
    萧朔道:“将来的主事之人,至少也要能镇得住。”
    云琅:“……”
    云琅倒也的确有此一念,只是还没有萧小王爷这般敢作敢为:“景王是新参军这件事……景王现在知道了吗?”
    “他若知道,连夜便会逃出京城。”
    萧朔道:“此事眼下尚是机密,大军启程时,自会有人去接他。”
    云琅心情有些复杂,点了点头。
    萧朔问:“还有不妥?”
    “倒不是。”云琅讷讷,“只是——”
    云琅也不知自己要只是些什么,静了片刻,扯扯嘴角:“如今连他也保不住,非拉去战场不可了。”
    “你当初拉我去战场,不是这般语气。”
    萧朔道:“不止兴冲冲要拖我去,还整日里吓唬我,说戎狄人两丈高,青面獠牙,胁生双翅。”
    云琅尚在走神,闻言哑然:“你哪能一样……”
    萧朔道:“有什么不一样?”
    云琅正要顺口回答,忽然反应过来,握着琰王殿下的手抬头:“小王爷,你这是在要我夸你吗?”
    萧朔的天赋心性,虽然开窍稍晚些,却是璞玉其中,璀璨内含,自然比景王要强出许多。
    哪怕当初端王叔日日犯愁,云琅也早知道萧小王爷不是池中物,早晚是要从云化龙的。
    云琅握了萧朔的手,静了片刻,扯扯嘴角:“不瞒你,时至今日,我仍在想是不是该我一个先去卖酒,等一等你……”
    萧朔平静道:
    “我原本也不是当皇帝的料。”
    云琅没想到他这般直白,怔了下,失笑道:“你不是,难道景王是?”
    “如今看来,他最合适。”
    萧朔道:“你我受往事纠缠,身负血债。如今无论做什么,都仿佛带了‘复仇’二字,天然不具公允立场。”
    云琅从未听他说过这个,蹙了蹙眉,慢慢坐直。
    “无论变法变成何等地步,如今朝中的官员,势必不可能尽数裁撤。况且即便是如今,在当今皇上手下,也是有得力能办事的官员臣子的。”
    萧朔道:“这些人未必参与了当年的事,可在那场党争里,却也的确站在了父王的对立面。”
    云琅静了片刻,点点头:“不错……还不少。”
    云琅从商恪那里拿到过官员名录,在心中过了一遍:“当今朝中,从三品之下,少说要有一半。”
    “试想。”萧朔道,“若你我来日弑君共掌天下,这些人会如何?”
    云琅扯扯嘴角:“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整日里提心吊胆,怕被清算旧账,怕被报复寻仇,如何踏实下心来做事。”
    萧朔淡声:“历来君权更迭,都伴随着血洗宫廷,朝野动荡少说要三五年来休养,才能稳定。”
    “你我如今,若求的是位及至尊、共登极圣,这样做自然没什么不妥。”
    萧朔看着云琅:“无非百姓多苦几年,朝堂元气大伤,根基多损几年罢了。”
    云琅点了点头,缓缓道:“若要物阜民安、天下大治……”
    “若要天下大治。”
    萧朔道:“来日执掌君权的,必须是个在当初那场血案里,至少在明面上两不相靠的人。”
    这个人不是当今皇上一派,故而有资格坐到这个位置上,承袭大统。可也同样没在那场血案里被端王牵连,同朝中派系对立的臣子并没有不死不休的刻骨血仇。
    甚至这个人也不能直接参与变法,因为变法改弦更张牵扯太广,若要立法护法就要雷霆铁腕,势必树敌无数,注定不能再得众心。
    “况且……你我如今为后世一试。”
    萧朔见云琅不动,端了参汤抵在他唇边,低声道:“若你我这一次能将朝堂理清盘顺,连景王这等平庸资质监国,也能如常运转,不必非要依靠明君强臣才能治世……”
    云琅胸口牵扯,回握住萧朔的手,低头喝了两口参汤。
    萧朔轻声:“从今以后,或可不必再有挚友知己,重蹈你我覆辙。”
    云琅压下眼底涩意,呼了口气,吹毛求疵找茬:“挚友知己?”
    萧朔抬了下嘴角,将尚且温热的参汤含了,单手拢住云琅脊背,慢慢哺给他。
    云琅喝净最后一口参汤,呼了口气,抵在萧朔胸肩:“这条路要走很久……比我收复燕云久得多,比打场胜仗难得多,到了最后也未必能成。”
    “姑且一试。”萧朔道,“你我同去同归,人生一世,路并不长。”
    “还以为是跟你卖酒享福。”
    云琅忍住笑,摇摇头,像模像样叹气:“原来挣的是卖酒的钱,操的是安天下镇家国的心。”
    萧朔抬手,在少将军背后揽住:“是我牵累你。”
    “天地牵累你我。”
    云琅笑了笑,阖眼缓声:“卖卖酒,顺手为天地立个心。”
    ……为天地立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前朝先贤张载的横渠四句,学宫里人人被先生教着背过,真记进心里,化作胸中千岩万壑、山高水长的,就只有琰王殿下一个。
    “故而,”
    萧朔道:“景王那座醉仙楼,该赔给你我。”
    云琅:“……”
    云琅:“?”
    云琅上一刻还在心里告慰端王叔端王妃与先帝先后,转达萧小王爷如今已志存高远、胸有丘壑,下一刻就又听见他惦记人家的醉仙楼:“你能不能别老盯着景王一只羊薅?”
    “能。”萧朔道,“你方才与我说的那个韩从文,是兵部尚书的嫡子。昔日朝堂议和,对边境纳贡,他悲愤立寒潭三日以抗,与兵部尚书大吵一架,隐瞒身份来了禁军。”
    萧朔:“兵部尚书给高继勋塞了不少银子,只求叫他儿子不要受苦,抄家时一并抄没了。”
    云琅:“?”
    “此事毕竟事出有因,暂且隐匿下来,以待朝局稳定后再罚,赃银必须有个去处。”
    萧朔揣摩云少将军大抵是嫌酒楼一处不够,摸了摸云琅发顶,将银票递给他:“来日买了爆竹,你我同放。”
    “…
    …”
    云琅一时有些虚弱,按按胸口:“我不是——”
    “琰王府这些年,还攒了两个屋子的银子,都给你,任意花销。”
    萧朔:“老主簿还有三十两纹银,存在账房……”
    云琅实在听不下去,摸过点心匣子,翻出片酥琼叶塞进萧小王爷嘴里。
    萧朔嘴占着,嚼作雪花声,从袖子里摸出一小锭银子,放在云少将军手心。
    云琅深呼深吸,闭了闭眼睛。
    云少将军如今执掌一军,忍住了没把银子放在琰王殿下脑袋顶上,在帐内转了两个圈,将点心匣子抄在怀里,抱着暖炉穿好披风。
    出征在即,理当祭天祭地,奉八方神明,慰祖宗之位、先人之灵。

章节目录


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三千大梦叙平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三千大梦叙平生并收藏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