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没有立刻将手挪开,叫掌心温温热意熨着那一处,将酸疼顺经脉缓缓揉散:“是什么?”
    云琅憋了半晌,实在说不出口,恼羞成怒照萧小王爷肩膀咬了一口,闭上眼睛。
    少将军这是馋肉了。
    萧朔记下了蜜炙兔子腿,停了手掌上的力道,移回臂间,将云琅揽实:“不扰你了,睡罢。”
    “还睡什么?再过一刻刀疤他们也到了。”
    云琅对手下亲兵有数,他不是第一次在这山洞里养伤,看天色便大略掐得准时辰:“此处虽然逍遥,该走还是要走,你我还有事未做完。”
    云少将军带兵日行三百里,晓行夜宿的时候都少,昼夜奔袭,其实早熬出一副铁打的筋骨,再不眠不休几日几夜也撑得住。
    无非叫小王爷惯得懒了,才总想着舒服。
    云琅最后打了个呵欠,撑着手臂要忍疼起身,才一动,却被萧朔施力揽回。
    “做什么?”
    云琅身上本就发软,叫萧朔一捞,跌回他怀里,心头一悬囫囵摇头:“不来了不来了……”
    “……”萧朔低声道:“别动。”
    云琅微怔,随即也察觉到了不对,视线朝洞顶缝隙电转般扫过去。
    方才叫萧朔挡了大半,他几乎不曾察觉,洞顶光线隐约有了变化。
    萧朔一臂护在云琅身侧,牢牢覆着他,低声问:“是走兽?”
    云琅摇了摇头,蹙紧眉:“不是。”
    这一处山洞隐在密林深处,常有山兽野兔经过,那条裂缝上面是更深更密的山林,光线偶尔遮挡并不奇怪。
    可方才那一瞬挡住的天光,却不是走兽飞禽能遮出来的。
    云琅仰躺在石床上,心念电转,忽然想起件事:“你记不记得,商恪说过,襄王落败后是往朔州城方向逃了……”
    萧朔迎上云琅视线,察觉到顶上日光归于通透,才松开一臂:“由开封至朔州,函谷关并不是最顺的一条路。”
    秦岭以北河道复杂,地势破碎,不便行军,故而历来出兵朔北都要先向西转道,过函谷关再往北。
    可襄王若要隐匿行踪逃去朔州,却不必走这一折。
    京城直插北疆边关,进了太行山脉,再要缉捕便难上加难。
    “开封到朔州固然不是。”
    云琅这些年将国土跑了几趟,心中早有数,在萧朔腕处一按,顺势向上循至肘弯:
    “襄阳到朔州呢?”
    萧朔眸底微动,低声道:“他留在襄阳的私兵?”
    “朔州城与雁门关还未夺回来,朔方军进不去,并不奇怪。”
    云琅道:“可景谏上次回京,却说如今朔方军驻扎在云州,不是与国土连接最近的应城。”
    景谏昔日曾是朔方军参军,受云琅牵连回京受审,被萧朔暗中救下,便隐匿了身份留在琰王府别院。
    此次他往北疆,是行沙里逐金之法分化草原部落,不便亮出身份,只远远打听了些消息,也并不尽然清楚如今朔方情形。
    云琅始终在思虑这一处蹊跷,只是不曾与萧朔提过:“应城驻军,守将是谁?”
    “骁骑尉,连斟。”
    萧朔稍一沉吟:“你怀疑他是襄王的人?”
    云琅反复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心底微微沉了沉,点点头。
    连斟,连斟……廉贞。
    北斗第五星,化气为囚,对中央五宫,应天禽位。
    商恪给他的名单已尽力详细,却仍难以尽全。襄王狡兔三窟,手下黄道使彼此皆不见面,除了杨显佑,剩下的人都不能知晓所有同僚的身份。
    名单里,天禽、天芮、天蓬三处空着,没能填进人名。
    商恪追查这些年,唯一受襄王所限没能涉足的地方,就只有北疆。
    “与虎谋皮,襄王做惯了的事。”
    云琅道:“他如今大抵是想……以应城为根基,将朔方军送出去当人情,换来助力,再与襄阳私兵合在一处,自北边南下直夺腹心。”
    云琅琢磨半天,没忍住笑了:“你我难得溜出来办点私事,竟将这个撞破了,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不作美……”
    “应城下是飞狐口。”
    萧朔伸手揽住云琅腰背,扶他坐稳:“若叫他会兵一处,引外敌长驱直下,京城无险可守——”
    “这倒不怕。”云琅摆摆手,“撞得这么巧,还想会兵一处……做他的春秋大梦。”
    萧朔心念微动,扣住云琅手腕,低声道:“我去。”
    云琅已去包袱里摸索,翻出梁太医特意塞的膏药,闻言一怔,迎上萧朔视线。
    “我既是你的先锋官,总该替你打一场仗。”
    萧朔按住云琅的手,起身道:“你召集亲兵的焰火,可带出来了?”
    “承雷令……虽说带出来了。”
    云琅怔了一刻,察觉到手背上覆着萧朔掌心温温热意,慢慢道:“用法却不同。我若不教你,你也不知怎么是召集,怎么是遣散,怎么是包抄剿灭不留活口……”
    萧朔问:“如何用?”
    云琅看了萧朔良久,将手轻轻攥了,握住包袱里那一把白磷火承雷令。
    他自然知道,萧朔这些年定然极有进益,不会再如少时将端王叔气得火冒三丈那般,连只兔子也逮不到。
    也知道……萧朔的性情,不会有半分恣意任性。若事无把握,绝不会轻举妄动。
    他带萧小王爷出来,抢来这先锋官的令牌,就该知道,萧朔不会只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只身一人拼杀。
    “我若仍不放心呢?”
    云琅扯了下嘴角,低声道:“偏不告诉你,就非要自己去召集亲兵,将这群襄王的爪牙在这片深山老林里包饺子……”
    萧朔平静道:“我便再行一次。”
    云琅:“……”
    云琅万万想不到他有变成这样的一天,一时很是想念当初恪守礼数、君子端方的小王爷,按着胸口:“你怎么——”
    萧朔伸手,将云琅轻轻一揽,在眉心吻了吻。
    云琅像是被覆落下来的体温烫了烫,胸口轻轻起伏了下,闭了闭眼睛。
    “逞口舌之利罢了,此时不是胡闹的时候,你若一定要去,我也不敢拦你。”
    萧朔道:“只是……我想你信我一次。”
    “只一次。”
    萧朔静看着他:“叫我做你的剑,护在你身前。”
    云琅压了压胸口滚热,扯扯嘴角,低声道:“我不爱用剑,你下回讲好听话哄我,也换个别的……”
    萧朔笑了笑,伸手摸摸云琅发顶,温声道:“我喜欢剑,你学一学,来日教我。”
    他罕有这样笑的时候,云琅抬头看着,一晃神,几乎又见了少年时的萧朔。
    因为一人担了两人闯的祸,叫端王叔劈头盖脸训过,一瘸一拐回来。
    见了垂头丧气打蔫的小云琅,便努力慢慢走得稳当,走到他面前同他笑,将袖子里藏着的点心放在掌心,递在他眼前。
    云琅扯扯嘴角,轻呼口气,攥了满满一把承雷令递过去:“附耳过来。”
    萧朔接了白磷火的焰令,迎上云琅视线,坐回石床上,安静附耳。
    云琅自己靠过来,半边肩膀暖乎乎挨着萧朔,逐一教了承雷令的用法,右手揽过萧朔左肋,轻轻一按:“别忘了,你这铠甲不太合身,胸甲该束得紧些。”
    萧朔垂眸,看着云琅覆在自己肋间的手掌,压住心念,点了点头。
    云琅下了床,将铠甲捡起来,有条不紊替他披挂妥当,将护心镜比量了下,把自己的那一面换过去。
    萧朔由他折腾,轻声问:“你这一面更坚固些?”
    “没有。”云琅埋头替换,“我的更好看。”
    萧朔:“……”
    云琅抬头看他一眼,没绷住乐出来,在护心镜上敲了敲:“往后便换过来,你要带兵,就用这个。”
    这一面护心镜,随着他已有七八年,贴身护着心胸肺腑,再寒凉也叫心头血焐得暖热。
    小王爷要护着他,他甘之如饴,这面护心镜换上来,也能护着萧朔。
    云琅系紧束甲丝绦,抬头看过去。
    光线扰动,这次的人影比上次更紧密,兵戈割碎日影,无知无觉地自山洞顶上快速经过。
    襄阳的私兵,绕过数个戒严关口,隐匿踪迹,悄悄钻入人迹罕至的密林,只等沿小路摸索至应城汇拢。
    萧朔由着云琅束好盔甲,接过云琅递过来的承雷令与佩剑,解开黑马,出了山洞。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小王爷,站着能打仗,坐着能镇国,躺下能日少将军。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出一刻, 山林中已隐隐传来金铁交鸣声。
    白马拴在洞口,敏锐察觉到随风飘进来的淡淡血腥气,有些焦灼, 踏着四蹄不住回头。
    云琅抚着白马的颈子, 伸出手,接了几滴石崖上蓄的雨水:“等一等便回来了。”
    马不解人意,侧头看着他, 叼住云琅兜鍪上的红缨扯了扯。
    “急什么?你家老黑也不会有事。”
    云琅叫它扯得无奈,摸了把嫩黍粒喂过去:“我比你还急,不也没冲出去添乱?”
    洞外喊杀声愈烈,云琅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从马嘴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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