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一名中年将领策马上前,在两军阵中站定:“完颜烈。”
    “韩忠?”
    金兵主将被他叫出名字,一双鹰目锐光一闪:“你当初曾发誓,此生再不言兵。”
    韩忠一笑:“我当初说,世间已无韩某抒怀之时、立身之地,何必再谈兵事。”
    金兵主将问:“你如今有抒怀之时、立身之地了?”
    韩忠颔首:“有。”
    金兵主将:“何时?”
    韩忠:“来日。”
    这个回答未免太离奇,金兵主将皱了皱眉,又问:“何地?”
    “浩荡寰宇。”
    韩忠:“朗朗乾坤。”
    金兵主将微愕,看着眼前相争多年的敌将。
    对方昔日心灰意冷,亲手将长剑入鞘封存,此时不知为何,眼里竟已重新复苏起战意,甚至比此前更炽烈浩荡。
    金兵主将蹙紧了眉,心头莫名隐隐发沉,又看向那个不知身份的银甲将军。
    “完颜烈,你若要钻进应城避风头,痛快说话!”
    韩忠长剑横栏,剑光寒泉似的一闪,朗声笑道:“我中原将士向来正大光明,做不出偷袭的事。你要进城,我不追击!”
    金兵主将终于动怒:“韩忠!”
    两军激战至此,都已疲惫不堪。镇戎一系的战力本不及朔方铁骑,此时追击,纵然会叫金军的铁浮屠狠狠吃一个苦头,自己却也势必损失惨重。
    双方心中都无比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僵持下来,一直对峙到现在。
    金兵主帅出阵,原本是想来定下各退一步,来日再战。此时被他这样一说,竟像是被中原人高抬贵手放过了一马。
    “若是你镇戎军不来横插一杠,我今日已灭了朔方军!”
    金兵主帅寒声:“你以为你带了镇戎军来,我便心生畏惧?镇戎军骑兵战力,你我心知肚明,若不是你身旁那个人的箭,我已命铁浮屠冲了你的镇戎军!”
    金兵主帅盯着他,死死勒住马缰:“今日纵然你以逸待劳,铁浮屠拉开阵势公平一战,未必没有半分胜算——”
    韩忠竟半分也不否认,大笑道:“谁要与你公平一战?”
    金兵主帅怔住。
    “镇戎骑兵。”
    韩忠高声:“下马!”
    一片沉默的铠甲磕碰交鸣,数千骑兵齐齐下马,将腰侧佩刀一并系在马鞍上。
    数千骑兵,数千匹骏马。
    数千柄雪亮的长刀。
    金兵主帅瞳孔骤然收缩。
    朔方军三人一匹马,两人一柄刀,早成了草原上的笑话。没有战马,没有兵器,再精锐的猛虎也没了獠牙与利爪。
    韩忠持鞭抱拳:“寰州镇戎,奉令来送战马兵器,朔方轻骑兵何在!”
    伤痕累累的步战甲兵里,三三两两有人站起来,向前一步。
    韩忠:“金枪班可在!”
    萧萧朔风里,有人沙哑应声:“在!”
    “好!”韩忠笑道,“神骑营可在!”
    有更多的人抹去鲜血,用布条死死系住伤口,站起来:“在!”
    “神射军,鞭箭军。”
    韩忠:“龙骑直可在!”
    “龙骑直死战阴山,打空了!”
    有人上前:“御龙弩直在!御龙弩直还在!”
    朔风烈烈,卷折白草,呜咽的雄浑号角声里,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广捷军在!茶酒新班在!”
    “归明神武打空了,归明渤海还在!”
    “清涧骑射还余一人,尚有半条胳膊、两条好腿,能绑长矛,策应马步战!”
    ……
    昔日端王殁后,朔方军勉强拢成一团,这些曾经在草原上威风赫赫的名字已太久不曾有人提起过。
    还剩下的身份,就只有一个摇摇欲坠的朔方军。
    韩忠眼底一颤,深深吸了口气:“交兵。”
    镇戎军的动作利落无声,战马、佩刀、□□铁枪,交进沾满烽烟的手里,沁着血,被死死攥牢。
    韩忠牵缰拦在朔方军前,顶替了岳渠的位置:“若退去,放下兵器,允你们活着入应城。”
    金兵主帅愕然:“你疯了?!”
    “早该疯了。”
    韩忠笑了笑:“若死战,便死战。”
    “岳将军有伤。”韩忠平静道,“韩某替他战,韩某替他死。”
    金兵主帅握紧腰刀,看着眼前连成一片的镇戎军与朔方军,第一次真正察觉到了无边的寒意。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激起了这些人的战心战意……可眼前的中原人,从将帅到士兵,却分明都彻底不同了。
    他们固然能杀一群中原人,可杀光了这群中原人,还会有更多的中原人源源不断地扑上来。
    杀了一个寰州城的守将,还会有蔚州,还会有新城,还会有汾水关。
    燕云十三城杀完,还有中原的二十四路。
    这些人的血在烧,烧起凛冽战意,烧成一片燎原之火。
    究竟是什么……能让这些冷透了的死灰烧起来?!
    金兵主帅咬紧牙关,瞳仁里的杀意一点点叫眼前这场火烧尽,视线向回一扫:“应城所部,不归我辖制,能应允的,只有我这一支铁浮屠。”
    “不归你辖制?”
    韩忠挑了下眉,笑了笑,并不追究:“好。”
    金兵主帅道:“我部退入城中,贵军不可追击,不可袭扰。”
    韩忠像是不经意回了下头,颔首:“好。”
    金兵主帅极其敏锐,视线紧追着牢牢钉过去,越过数人,扎在那个银甲雪弓的将军身上。
    “完颜烈。”
    韩忠催了几步马:“我军不是时时有耐性。”
    金兵主帅盯着那银甲将军,缓缓道:“是你?”
    “完颜烈!”韩忠沉声,“两军阵前,你若再不退——”
    “百里奔袭,三箭连珠……我被你唬住了。”
    金兵主帅道:“方才那一箭,你已是强弩之末,发不出来。”
    云琅垂着头,随手拨了拨弓弦,朝他一笑:“完颜将军可以试试。”
    金兵主帅牢牢盯着他,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一丝虚弱的痕迹,却终归一无所获,眉峰越蹙越紧。
    隔了一刻,金兵主帅持缰回马,示意本部交兵,又看向云琅。
    他已猜出了真正的主帅是谁,根本不再看韩忠,盯住云琅:“不追击,不突袭。”
    云琅点了点头:“可。”
    “直至入城,不调强弩。”
    金兵主帅:“各自修整,互不相扰。”
    云琅颔首:“可。”
    金兵主帅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拧眉思虑一圈,终归不再多说,回缰引所部加紧入城。
    天色彻底黑透,日头落尽,城边已换成一轮极淡的弯月。
    铁浮屠鱼贯入了应州城,城门牢牢闭紧,朔方军与镇戎军却仍留在城外,仍不曾回云州城。
    金兵主帅登上城头,见城下情形正要询问,忽然察觉,心底彻彻底底拦不住地沉下去。
    草原部族最善破坚攻城,却罕少真在城内停留过。铁浮屠纵然勇猛,一旦入了城池,挤在城高墙深的应州城内,竟像是装入瓮中,忽然一筹莫展起来。
    朔方军仍在城下,按照约定,没有追击、没有突袭,直至入城不曾调过强弩。
    不扰修整,各安其事。
    在将军的阵旗指引下,将稻草扔进丈许宽的护城壕沟填实。
    将应州城截断粮道、截断援路,反过来牢牢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一百三十章
    风沙弥漫, 融开淡白月色。
    黢黑夜色里,应州城门牢牢关严。被围死在城内的铁浮屠已有所察觉,弓弩手与警哨层层叠叠压上城头。
    支离破碎的林木, 支离破碎的战场。镇戎军沉默着收敛残兵, 敷药裹伤、埋灶扎营,篝火熊熊燃起来,烧净残损的敌旗, 火星随风飘散,落在染血的草叶上。
    军医脚不沾地,各个军帐间穿梭,来来回回紧赶忙碌。
    烈酒的气息散开,细长的锋锐刀尖映着清寒月色,屏息凝神一剜一挑, 嵌在筋骨间的箭头同鲜血一道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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