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赏!该赏!”
    勇武营将军一句没能听懂,只是见负责动脑的几个都已成竹在胸,就知道此事已八九不离十,兴冲冲帮腔:“叫先锋官自己挑!”
    云琅叫这群人胡闹着起哄,闹得失笑,索性也大大方方道:“挑就挑……先锋官挑什么?”
    萧朔被他像模像样地叫了军职,抬头迎上云琅含笑注视,静了一刻:“随少将军赴宴。”
    云琅扬了下眉,看向帐下礼仪官。
    “既是天地席流水宴,一为庆功,二为少将军接风洗尘。”
    礼仪官怔了下,忙道:“少将军帐下先锋随行,自然合情合理,只是……”
    云琅:“只是什么?”
    “客位主位,人当配齐,才合《礼》。庞太守若来,师爷定然随行,占两位,岳帅占一位,寰州城韩太守不远百里前来驰援,自然也该占一位。”
    礼官道:“总共四位,少将军这一边人不够。”
    “少将军……既然要议亲。”
    礼官瞄了瞄沉静英武的先锋官,暗叹一声可惜,试探道:“议亲的那一位,可来了吗?”
    云琅:“……”
    云琅只随口一说,按了下额头:“来了,只是——”
    “那就好。”
    礼官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少将军、先锋官、议亲的那一位大人,这便是三位了。”
    礼官摸出随身管笔,飞快记录妥当,再度迟疑了下,悬笔停在最后一位:“少将军当年……”
    云琅:“……”
    云琅就知道事要不妙,咳了一声,不敢看萧朔,飞快撑身坐直:“往事已矣,礼官不必再提当年。”
    “《凤歌》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礼官神色认真:“要提的。”
    云琅:“……”
    礼官坐正,细翻了翻手中记录。
    此事朔方军便没几个人不知道,礼官正名典级,掌军中礼仪制度,兼管军中笔录。诸事都要详尽记清,以供史官来日入籍,记得很全。
    “当年在北疆,少将军三日便要提起一次。”
    礼官:“远在京城,既聪明又迂阔,既善良又狠辣,既温柔又暴戾,既玉树临风、俊朗儒雅,又青面獠牙、身长八丈的那位大侄子。”
    礼官:“此番,他也来了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少将军说大侄子也来了。
    礼官数过三遍, 确信凑够了四个人,放心同云琅行了个礼,匆匆回营下帖去了。
    将军们凑在帐子里, 也早看出少将军药不离手。云琅昨日去寰州调兵, 还不曾安稳睡一觉缓过来,就又劳心劳力,此时正该好好歇息, 尚不是问候叙旧的时候。
    众将低声议了几句,不敢多扰。三三两两拜过少将军,每人偷偷摸了一把那小秃兔,出了军帐。
    帐帘回落,敛了帐子里的药气与折梅香。
    ……
    云琅立在帐门口,心情复杂。
    来北疆前, 虽说就已同萧小王爷打过招呼……可毕竟那时还没到瞒不住的地步, 心怀侥幸, 说得难免有些许保留。
    保留得……有些许多。
    他那时人在北疆,心却也不知扔在了什么地方。有仗打时尚不难熬, 一座城接一座城的夺, 带人冲开一处又一处的阵眼城门,剑伤迸裂了昏过去更好,人事不都省,免了胡思乱想。
    昏不过去, 又要被岳渠阴沉着脸捆在榻上, 三令五申不准他动。
    云琅无聊极了, 就会开始说自己远在京城的大侄子。
    高兴了,便讲一讲大侄子的天资斐然、聪明能干。
    不高兴了,便讲一讲大侄子那颗榆木脑袋, 好不开窍,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
    伤口疼了,便讲一讲大侄子为人良善温柔,一向亲自替他裹伤换药、忙前跑后,尽心尽力从来不假人手。
    等伤好了忘了疼,自己讲过的也全忘了。又绘声绘色讲起那大侄子瞪起眼来六亲不认的凶狠架势,专吓唬城内随军亲眷、来听故事的半大娃娃。
    ……万万想不到,这东西竟还有人记。
    还能记得这般全。
    云琅一着不慎,叫大侄子听了个明明白白。他自知理亏,咬着腮帮子犯愁,心事重重转身,悄悄瞄了瞄琰王殿下的脸色。
    萧朔坐在案前,看不出喜怒,正给那野兔喂豆饼。
    云琅瞄了半晌,挪回来:“小王爷。”
    萧朔摸了摸野兔的耳朵,将豆饼掰碎了,散在掌心喂过去。
    云琅:“小王爷?”
    萧朔被野兔叼住袖口,扯了两扯,循声抬眸。
    云琅讪讪的,没话找话:“想什么呢?这般深沉……”
    “在想。”
    萧朔:“我此时该温润暴戾,还是该青面獠牙。”
    云琅:“……”
    该少斤斤计较记点仇。
    云琅就知这人面上看着温润沉静、其实内里最是锱铢必较。他默念着自己是来赔礼,念了三遍,深吸口气耐着性子:“都是胡说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你知道吧?”
    云琅挪到他身旁,挤挤挨挨坐了:“我无心一说,叫他们当真了……我自己有些话都没当真的。”
    萧朔问:“哪些不曾当真?”
    云琅把野兔挪开,自己换上去,往萧小王爷掌心拱了拱,好声好气:“自然是‘狠辣’、‘暴戾’、‘青面獠牙’当不得真。”
    萧朔手掌按着云少将军发顶,静了一刻,垂下视线。
    云琅:“……”
    云琅平日里哪来这般耐性,此番理亏让着萧朔,自觉该哄的也全哄了,已彻底仁至义尽。
    这块又迂又记仇的榆木疙瘩若还犯轴个没完,就将萧小王爷改名萧睚眦,找十个传令官,满军营去嚷嚷。
    萧朔凝他半晌,掌心力道落实,慢慢揉了揉。
    云琅正准备哇呀呀撸袖子出营,叫这力道牵得怔了怔,在小王爷手心抬头。
    “我只是在想。”
    萧朔轻声道:“该如何同你赔礼。”
    “同我赔什么礼。”
    云琅茫然:“你掰不成三瓣,流水席凑不够四个人,我少了个水灵灵的大侄子……”
    “……”萧朔将碎豆饼拂在桌上,拢成一小堆叫野兔吃得方便,拭净了手,将云少将军抱起来。
    云琅话头顿了顿,叫腰后坚实稳定的暖意拢着,迟疑了下,没出声。
    要布疑兵之计,花费的心力还要远胜寻常征伐。
    少将军只管出主意,岳帅又只管打仗。轻车都尉尚未复职,已自觉接过了差事,忙得提溜转,一路去安排应州城外唱空城计的流水席,一路去安排林中草丛布疑阵的伏兵,城中还要再安插得力人手,免得腹心空虚。
    能拽走帮忙的尽数被扯走了,帐子里除了他们,就只剩下不知愁埋头吃豆饼的野兔子。
    云琅坐在萧小王爷腿上,细想了一遍,确认了不会有人忽然撩开帐帘进门,慢慢卸了力道。
    揽着他的手臂无疑也已察觉到这一点微乎其微的示弱,并不算强横的护持意味跟上来,在云琅臂间带了带,似是商榷。
    居中调度、凛凛持重的云少将军静坐了半晌,扯扯嘴角,低呼口气,四仰八叉放松了向后一躺。
    萧朔的力道稳稳续上来,将人彻底拢实,护回胸肩。
    云琅带人搜捕死士,身上穿的是轻便的薄甲,只护各处要害。并不算沉,却仍已叫料峭春风剥去大半温度,冰凉硌人。
    萧朔解了他的束甲丝绦,将各处护甲逐次卸下来,搁在一旁。
    “小王爷。”
    没了薄甲的阻隔,云琅叫沛然暖意融融裹着,舒服得忍不住叹了口气:“约法三章。”
    萧朔轻声道:“什么?”
    “世事磋磨的事不准提,身不由己的事不准提,各有苦衷的事不准提。”
    云琅一口气说完:“谁提了,谁就去绕着云州城跑三十圈。”
    萧朔怔了下,哑然道:“你以为我要提这个?”
    “你少提了?”
    云琅怏怏:“原本两个人都没错的事,非要自己往背上扛……你如今训我,都训得不如当年那般理直气壮了。”
    “……”萧朔:“什么?”
    “说你不理直气壮!”
    云琅豁出去了,抬头嚷嚷:“你如今处处好,稳妥冷静,临危不乱,人人见了说俊朗儒雅玉树临风。我的小王爷呢?我那么大一个揪着我衣领呜——”
    云少将军嚷到一半,被小王爷揪着衣领,扯过来亲了个结实。
    云琅眼睫一颤,被困在骤然强横力道间的身体微微打了个激灵。
    萧朔箍着他,吻下来的热意像是在烧,炙着他的心口。

章节目录


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三千大梦叙平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三千大梦叙平生并收藏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