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斟立在阶前,看着城中情形,冷汗涔涔渗透衣物。
    城高池深拦得住刀兵箭矢,拦得住攻城大军,却拦不住风。
    无孔不入的风,挟着鲜嫩肥美的肉香,裹着醇厚凛冽的酒气,钻进牢牢封住的应州城里。
    朔方军痛快畅饮,撕扯着肥美羊肉,蘸了鲜韭芥辣同米醋蒜泥,香呛浓郁得能将舌头一并吞下去。
    已不必特意派人探查,只从这里往下看,就连守城的金兵也早已没了旁的心思,狼似的盯着城外。主将几次厉声呵斥,竟都收效甚微。
    粮草之乱,乱及军心。
    金人的主帅并非莽夫,一样清楚此时贸然出城危险重重。可军心若涣散,又拿不出应对办法,最好的办法便是以战止乱。
    这一仗不能出城打……便要打在城内。
    他们蛰伏在襄阳府,为了夺江山,才会引来金人做外援助力……可那时纵然思虑的再周全,也无非各取所需、割地而治,任谁也想不到,这一把刀有一天竟会变成双刃的。
    若握不住,甚至能割破他们自己的喉咙!
    “去……城中。”
    连斟深吸口气,低声道:“将牛羊拢在一处……杀几头,给金军送去。”
    “被围的时候太仓促,羊群都在城外草场,收不回来。”
    幕僚有些为难,迟疑了下:“我朝有法令,严禁屠宰耕牛——”
    “到几时了,还管什么法令!”
    连斟厉声:“难道要等到城中军心浮动哗变,一刀将你我砍了,脑袋滚在地上,同金人解释我们不能杀牛吗?!”
    幕僚打了个激灵,吓得脸色惨白,紧闭上嘴。
    “府库出资,按市价三倍征收。”
    连斟压住火气:“去城中宣太守令,如今艰危,事急从权……解围之后,定然还有犒赏。”
    幕僚再不敢多说半句,扭头飞跑去宣令了。
    “大人。”
    连斟身旁谋士有些忧虑,低声道:“寻常人家,耕牛是命。纵然三倍征收,只怕也……”
    “拆东墙补西墙。”连斟合眼,“不然呢,还能如何?”
    那谋士一怔,低了头,不再开口。
    今日征的是牛,来日还要征收柴火稻草。若粮食不够了,还要再征粮,若敌军攻城,城内青壮都要被召集起来,负责御敌。
    这些年来,应城百姓都被官府死死压着,压得没了反抗的念头,只埋头一味设法活下去。
    可再不知反抗……也总归是有个极限的。
    若过了那一条线,城中内乱的,只怕不只是金兵。
    此事人人心里都清楚,可纵然清楚,却仍没有半点办法,只能被城外那两人一步步牵着走上这一条路。
    “不过是两个年轻人。”
    那谋士皱紧了眉:“如何能这般步步为营,抢占先机……”
    “寻常办法罢了。”连斟叹息,“只是我们先行不义,才会被处处寻着缺处。”
    谋士吓了一跳,忙道:“大人——”
    “有什么可避讳的,谁心中不是明镜一样?看看自己做的事,难道当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连斟道:“无非告诉自己,有舍有得,纵然一时舍了这些,来日也能讨回来罢了。”
    舍了疆土,来日打回来。
    舍了道义,来日补回来。
    舍了忠臣良将,舍了热血铁骨,江山代有才人出,来日还会有。
    死死攥着眼前的事,攥着眼前的野心。只要有朝一日能登极圣之位、有从龙之功,来日能补成什么样,那是来日的事。
    “名不正则言不顺,无非时至今日,已不能回头。”
    连斟轻声道:“成王败寇,走到头,看个结果而已。”
    谋士不再多说,低头退在一旁。
    “只不过……能将我们逼到这一步,那两个只怕也殚精竭虑了罢。”
    连斟立了半晌,叹了口气,终归苦笑:“过慧易夭,他二人这般耗竭心力,谁知来日如何呢?”
    -
    城外,中军帐内。
    云州太守庞辖亲自出城劳军,一片热闹喧哗、喜气洋洋,军帐里却仍冷清安静。
    该被接风洗尘的两位贵客尚未出席,仍坐在安安静静的帐子里。桌案上散落着几张纸,潦草着写了数行字迹,又被重重划去。
    云琅心力彻底耗竭,坐在案上:“不行……没办法了。”
    “少将军。”萧朔抬手,覆在他发顶,“尚不到最绝望处。”
    少将军没了力气,顺着头顶掌心温度,有气无力化成一小团:“当真不行……”
    萧朔覆着他的发顶,慢慢揉了两下。
    “这招也没用。”云琅咬着牙根犯愁,“事已至此,再无解法。”
    萧朔问:“当真没有?”
    云琅怏怏:“当真没有。”
    他咳了两声,摸过药碗喝了几口,按了按胸前旧伤。
    “呕心沥血,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殚精竭虑。”
    云少将军自作孽,按着胸口,重重长叹了口气:“我和我的先锋官、议亲对象、大侄子一起,也是当真凑不够四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少·殚精竭虑·耗竭心力·将军:愁。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凑不够, 云少将军与先锋官头碰头坐在营帐里头,将主意从兔子打到龙凤胎,又议了整整一刻。
    热腾腾的美酒肥羊前,礼官望穿了夜色, 仍没等来少将军与他的人。
    ……
    云州太守庞辖受邀出城, 头一次进了军中的流水宴。他被韩忠敬了一杯酒, 飘飘然得几乎站也站不住,志得意满与人碰杯畅饮, 早没了听说要出城赴宴时的惶恐忐忑。
    军中派系的流水宴!奉他为座上宾!
    庞辖与人举杯,喜滋滋饮下一盏酒, 呼出一口气。
    本朝文武相争,既是彼此看不顺眼,说穿了却更是互相忌惮。文官忌惮武官, 宫中忌惮武官, 朝堂不惜自断臂膀,一再阉割军权, 其中也不无忌惮武将拥兵自重的缘由。
    京中一个萝卜一个坑, 又积怨已久、早修补不得, 难免彼此争得头破血流。地方的官员守将, 却并没这般不死不休。
    要压制排挤,自然是拉拢不成之后的事。若当真能与军中势力交好,谁愿平白树敌添麻烦?
    不说别的,若是云州城当真丢了, 破城之罪, 文官武将哪个能逃得过?
    如今硬扛威名赫赫的铁浮屠,保住了云州城。他守城有功,难道便不能来分一杯羹?
    便不说搭上那油水叫人眼热的镇戎军, 还不知有多少好处可捞。此番千钧一发转危为安,余悸后怕都还未散,庞辖端着手里的葡萄酿,连看着只知道打仗的朔方军也顺眼了许多。
    “如今看来,那两位……”
    师爷跟在他身后,趁无人来敬酒,对庞辖悄声道:“竟当真是来挣功劳的。”
    “想来是宫中当真有些艰难,皇上已动了别的心思……年前开后宫选秀女,怕就是奔着这个。”
    师爷低声道:“要重赢圣心,自然就要做事。带一个禁军首领出来,军功自然没得说,加上去寰州调兵解危救困,这份功劳绝不小了。”
    “我那时说什么了?”
    庞辖得意道:“等闲人能从韩忠那铁公鸡手里借得动兵?本官一见镇戎军来帮忙,心中便尽数有数了。”
    师爷原本还有些怀疑,此时亲眼看了战局,却也不得不信:“大人说得是。”
    “这群杀胚还盼着那两位来坐主位。”
    庞辖方才听见礼官等人议论,嗤了一声,吞下杯酒:“那般人物,天家贵胄,什么样的宴饮没见过?岂会自降身价,来赴这等……”
    他话还未说完,听见不远处欢喜喧闹声,有些茫然,跟着探了脖子望过去。
    师爷也跟着回头,看清情形,不由一怔。
    熊熊燃着的篝火旁,人群极热闹地围着,中央站着的那两个人,面前已挤了再多出十只手也接不尽的酒杯。
    ……
    岳渠排开众人,走到云琅面前。
    他仍吊着半边伤臂,完好的手攥了酒,扫了一眼云琅:“原来还记得有顿饭吃?”
    云琅老老实实挨他训:“记得。”
    “若不是这葡萄酿软绵绵的没劲,定然罚你三杯。”
    岳渠瞪他一眼,细看了看云琅脸色,又皱了眉:“不是又不舒服了罢?别总是只带个先锋官,你那议亲的对象呢?”
    云琅没绷住,咳嗽了一声。
    “当初闹着不要同小姑娘议亲,也随你了。”
    岳渠:“我等也并非古板到冥顽不化,只要你愿意定定心找个归处,这一项也不非要卡死……可好歹要找个贴心的。”
    岳渠蹙紧眉:“如今这是怎么回事?”
    “贴心。”云琅忙保证,“他待我很好。”
    “待你很好?”
    岳渠半信半疑:“你也不看看你那些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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