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落下视线,平静拱手。
    金人统制擦净弯刀:“襄王可说了,几时出战?”
    “日暮前。”萧朔道,“城中尚需些时间整兵。”
    “好。”金人统制盯着他,“你们身份不明,须得留在此处,派人看守。”
    萧朔点了点头。
    “总算还像些样子……襄王有你这样的手下,我才信他能夺中原天下。”
    金人统制收回视线,将弯刀回鞘,大步出门,“留下一队守城,剩下的即刻召齐披甲,日暮前随我出城袭击朔方军,解救主城!”
    外面立时有人应声,快步跑着去传令。
    金人尚武,不消片刻,窗外兵戈甲胄声四起,马蹄已踏得地面跟着微微颤动。
    今日云也宁静,日头像被这冲天杀气所激,移得飞快。
    眼看未时已过,申时尚未过完,不知何处开始起风。原本放晴的天色猝不及防阴沉下来,窗外竹片磕碰愈急,冰凉透骨的劲风扫过窗棂,竟像是卷来了隐隐的潮气湿意。
    日光尚未落尽,厚重的阴云已层层叠叠压上来。
    “少将军当真不曾说错……雨要来了。”
    白源将吓昏过去的庞辖拎到一旁,走近了低声道:“殿下,金人出兵了,我们动手么?”
    萧朔立在窗前,覆住右腕间云琅那一副袖箭护腕。
    护腕的玉质微凉,莹润通透,贴在掌心。
    萧朔将那一块玉按得温了,收回手,扣合腕甲:“等。”
    “是。”白源应了一句,又忍不住低声问,“等什么?”
    窗外劲风愈凉,萧朔按上剑柄,静了一刻:“人心。”
    白源微怔。
    应城城墙之上,已然一片慌乱。
    连斟看着出城的拐子马,心头焦灼:“谁叫他们出城的?为何没拦住他们,文曲在干什么?!”
    “不清楚。”他身旁,暗探瑟瑟跪在地上,“我们本想入城探查,却被朔州城守门的兵士拦了……”
    “他们拦你们做什么!”
    连斟寒声:“你不曾亮出王爷信物?”
    暗探苦着脸:“亮了,只是不准进……”
    “文曲疯了?”连斟愕然,“只是政见不同,熬过这一段,又不是不准他回京施展他的本事——”
    话说到一半,连斟脸色忽然彻底惨白下来。
    文曲老成持重,是襄王多年心腹,纵然再不满退守北疆的安置,也不会这般不知轻重。
    杨显佑不会不知轻重……可如今的朔州城,却不准有襄王信物的人进了。
    朔州城内早已无平民百姓,金兵的拐子马几乎倾巢出了城。
    如今在朔州城里的,倘若不是金兵,也不是文曲……
    不是金兵!不是文曲!
    “快!”连斟目眦欲裂,转身扑回去,“将城中青壮聚集起来守城,将他们的妻儿父母绑了,压上城头!”
    他急得火燎房顶,抓了人去禀报襄王,正要去安排兵马,忽然听见城外隐约传来的声响:“什么声音?!”
    “埙声。”
    暗探脸色也苍白:“阴山里来的,怕是有几十只、几百只,风朝我们这里刮……”
    埙几乎是北疆最易得的乐器,用陶土烧也行,石头、骨头也一样能做,一只手就能拿过来,幼童玩耍间也能轻易学得会吹奏。
    陶埙清越,石埙萧瑟,骨埙呜咽凄凉,散入卷地劲风。
    “《秦风》。”
    暗探颤声道:“《无衣》……”
    坎坷传了千年的古曲,埙声散在风里,春雷在压城云层间轰隆滚动。
    埙声,接着又汇进人声。沙哑低沉的人声,像是泣血,却又苍劲得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压得住。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
    与子同仇。
    应城内,被仓促捆缚驱赶的百姓踉跄着,跌在地上,跌进由霖雨前这场风送进来的厚重古谣里。
    退让,退让,退让。
    退无可退,还在忍,还在忍。
    忍到流离失所,忍到国破家亡,忍到连反抗也不会,将命交到人家手里!
    一样要死。
    一样要死!
    筋骨单薄的少年人低声嘶吼,在埙声里红了眼睛,死命撞开凶神恶煞的官兵:“刀来!”
    官兵脸色骤变,正要厉声呵斥,已被破旧的镰刀狠狠没入胸口。
    有人冲上来,用拳头去砸,用牙齿去咬,狠狠撕去他身上佩刀,抛给方才高喊的少年。
    其余卫兵尚不及反应,要拔刀压制时,已被赤手空拳扑上来的人群彻底淹没。
    埙声高昂凄厉,竟仿佛响遏行云的号角,缭开冲天战意。
    雁门关下,白磷火石刺破阴沉天色,承雷令炸开胸中淤滞的悲愤积郁,人人倏然抬头,牢牢盯住那一片熟悉的亮芒。
    明光驻霜刃,流云动风雷。
    拐子马已尽数出城列阵,金人统制遥遥看见那一道火光,心头骤寒,下意识便要传令回撤。
    拨马回头时,朔州城头之上,已不见了金军大旗。
    第一百四十五章
    雁门关外, 一支金人大军正直奔应城,片刻不停地策马疾行。
    “快……再快!”
    庞谢狠狠挥鞭,将马催得血痕累累,仍不敢停下:“再快些!”
    风卷来隐约血的气味, 混着悲凉苍劲的《无衣》古战曲, 吹过雁门关, 吹得他彻骨生寒。
    ……哪怕再拖一日!
    再多拖延一日,他搬来的救兵便能赶得及从容布阵。侵略如火, 这一支铁浮屠最擅正面冲锋,若能赶到, 定能解得应城之围。
    偏偏应城就在眼前,竟还是打起来了!
    庞谢心中焦灼,死死咬着牙关, 同金人主将高声催促:“绝不可驻马!还来得及, 你们的王帐铁骑,你们的皇长子都在应城里……”
    金人主将脸色一样难看, 握紧马缰, 点了点头。
    白草口虽然险峻, 却是奔应城最近的一条路。斥候已再三探查, 只在此处发觉了一队往宁武去的蹄印,未见伏兵,只要加紧通过,就还来得及赶到应州城下。
    铁浮屠在疾驰间变队, 浩浩荡荡涌入白草口。主将举起腰刀, 正要下令疾行过关,瞳孔忽然狠狠一缩。
    庞谢见他迟疑,急回头问道:“怎么了?!”
    他没有听见回应, 也已用不着回应。
    庞谢攥着缰绳,视线盯在阴沉半空,胸口像是破了个窟窿,心向下探不见底地坠沉下去。
    磷火的亮芒,像是被雷声召来的凌空电闪,行在密不透风的压城黑云中,曜得人眼前一片茫茫白光。
    战马凄厉长嘶,踏地生尘。
    原本尚在疾驰的铁浮屠,第一次不等主将下令,竟叫恐惧挟上心头,不由自主勒紧了手中缰绳。
    “白磷火……承雷令。”
    金人主将低声道:“你不曾对我们说,此行会碰上云骑。”
    庞谢定定看着仍一片平静的山坡,耳畔嗡鸣,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
    没人会想碰上云骑。
    大军已入白草口,内阔外狭,退无可退。
    赤色焰纹的浮屠旗叫劲风一卷,帜尾抽过庞谢脸颊,火辣辣一道血痕。
    庞辖打了个激灵,倏而醒过来,嘶声高喊:“不可耽搁!快冲过去——”
    压着他的话音,看不出半分异样的经冬枯木,残破的古城砖石,竟都像是叫半空里绽开的春雷惊动,劈头迎面砸滚下来。
    金军久经战阵,不用主将下令便向前死催战马,冲向宽阔的白草谷口。
    铁浮屠铠甲厚重坚实,人马隐皆在铠甲之下,等闲箭雨甚至不用盾牌抵挡。可再坚固的铠甲,也不可能阻得住眼前天然的滚木礌石。
    战马凄厉长嘶,踏着滚地碎石亡命飞奔。
    身后不断有铁浮屠被从天而降的木石砸翻,铠甲沉重,一旦摔倒便再难站得起来。后军彼此践踏,又有更多栽倒的滚作一团,却已无人再有半分余力多顾,只不顾一切向前狂飙。
    “他们的人不可能多!”
    庞谢死死抱着马颈,生怕铁浮屠心生退意,在一片乱局里嘶声道:“他们没有马,铠甲刀兵都是破的,不会是当年的云骑!冲过去,不要回头!”
    金人主将胸口起伏,头也不回,向前催马。
    不必他说,此时也早没了回头的余地。
    重甲骑兵一旦开始狂奔,越是停下,越会自乱阵脚,更何况是这等狭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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