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一颤,已近疯狂的眼中隐隐露出恐惧。
    “皇上,您罪行累累,咎由自取。”
    常纪神色仍是金吾卫右将军的恭顺,手上却牢牢拦住他的刀,垂了视线道:“可端王……不是,先帝也不是。”
    “云少将军,琰王殿下。”
    常纪道:“他们都是无罪之人。”
    皇上发着抖,涩声道:“住口,住口……”
    “您不敢听吗?”常纪道,“这文德殿,本不该染上血的。”
    皇上脸上不剩半分血色,打着哆嗦,嘴里含混嘟囔着什么,想要将常纪推开。
    “我们从不想要谁死,您以为云将军回来,是同琰王殿下一起向您复仇的么?”
    常纪:“他们不是来复仇的,皇上。”
    若只是要复仇,以云琅的身手,以萧朔的手段,都太过容易。
    若只是要复仇,早在六年前,一切就会以流成河的鲜血、洗净的仇恨和伺机而动的险毒阴谋、被叛军和外侮一并毁去的汴梁城,一并作为全部的终章。
    然后国破家亡,山河不再,战乱枯骨累累堆得蔽日。
    “他们是来收回那个原本的未来。”
    常纪看着他:“云将军带故人回来了,皇上。”
    皇上木然地看着他,眼中疯狂缓缓退去,像是已叫人摄去心神,只剩死寂空壳。
    金吾卫手脚利落,清理了殿中狼藉,扯开厚重锦帘。
    雨后初晨,日色明亮。刺眼的光射进来,殿内尘埃映日浮沉,晃得人睁不开眼。
    “您的性命不重要。”
    常纪将他手中的刀取下来,拭净回鞘:“只是不可再在今日,以这卑劣不堪的人心恶鬼,再搅扰归乡的道道忠魂了。”
    -
    嘉平二年五月,镇燕云北疆的朔方军归京,重新进驻了荒废数年的朔方军营。
    功勋卓著的大胜之师回京,皇上却没有出面,反而只是命参知政事代迎。
    这段时间来京中的种种变故,连同这一次雄师劲旅回朝,终于让京中最迟钝的人,也察觉出了即将改天换日的兆头。
    景王深知此时京中定然动荡,彻底豁出去,再不顾所谓稳妥后路,只说两人有任何事不便下手,都由他这个做叔叔的一应担承。
    他前脚拍了胸口,后脚才出朔方军大营,便被商恪叫住,向怀里交了个沉甸甸的锦盒。说是受琰王所托转赠,此物一旦拿了,便是重重艰难险阻,唯有景王能替他二人解烦度难。
    景王叫这些人熏陶许久,一腔豪情油然而生,也不问是何物,接过来往怀里一揣,高高兴兴被人领去了政事堂。
    参知政事坐镇京中,排布朝政,人人各司其职,宫中朝野埋头做事,竟都不曾被这般翻天的大事激起半分波澜。
    御史台狱,襄王被铁链重重锁着,目光慢慢抬起,落在走到眼前的人影上。
    他已被御史台与开封尹轮流提审过,尽数审出了昔日的每一桩罪证。此时的襄王早已不再有见萧朔时那般冷静,发鬓凌乱不堪,形容枯槁,身上尽是挣出的狼狈伤痕。
    循着人声,襄王死灰色的眼睛动了动,看清来人,瞬间透出阴森冷意:“破军……”
    “商恪。”
    大理寺卿站定,拱手作礼:“见过襄王。”
    襄王喉间溢出声冷笑,慢慢垂下眼皮,哑声道:“皇帝怎么了?”
    “疯了。”商恪道,“日日嘶吼,要见琰王与云将军。”
    襄王眼底渗出冷毒:“萧朔去见了么?”
    商恪:“不曾。”
    襄王微愕,倏然抬头。
    “不是人人占上风时,都喜欢去看落败者。”
    商恪道:“是你给宫中送了御米,又送了降真香?”
    襄王见惯了这一个黄道使垂首恭顺听令的架势,此时被他这般质问,眼尾几乎暴怒地跳了跳,强自压下去,哑声道:“那又如何?”
    “我给他最后的机会了,是他软弱,不堪大用……竟说疯就疯了。”
    襄王死死坠着铁链,嘶声道:“倘若他能撑到夺玉玺那日,逼萧朔云琅去见他,那二人就会中降真香与罂粟毒。”
    “外用降真香,内佐罂粟毒,能乱人心志,将人变为畜生。”
    襄王垂着头,眼中透出诡异的疯狂:“是他没能用上,是他自己蠢,他原有机会复仇的……”
    商恪:“王爷。”
    襄王打了个冷颤,倏而回神,看向商恪。
    商恪手中端了一碗茶,只闻茶香就是襄王府日日备着的安神茶。
    ……
    这茶是他贴身暗卫才会泡的,应城事败,暗卫血战尽数死绝,就再不曾喝过。
    襄王看向商恪,无边的寒冷自骨子里升起来,牙关抖得咯咯作响。
    他死死盯着那碗茶,嘶声道:“这是——”
    “这些天来,王爷可觉得神魂不宁,时时痛不欲生?”
    商恪道:“我听人说,王爷发作时,竟以头抢地,自夺来那些酷刑往身上用……”
    “胡扯!”襄王目眦欲裂,嘶声吼道,“本王是不堪受辱,一心以死殉道!”
    商恪静看了他一阵,点了点头,走到狱门边。
    这些天来,都是商恪安排的人在看押襄王。不论何时,襄王牢狱附近总会点着一炉檀香,以驱散血气。
    襄王瞳光几乎凝固,死命要扑过去,铁链撞得叮当作响:“你敢!破军——商恪,本王不曾亏待过你——”
    “王爷对我不薄。”
    商恪道:“这些年来,王爷逼我杀十七人,毁三十六家,暗中排挤陷害者无数。黄道使有九人,剩下的八个,每个人都还有比这些更多的血和人命。”
    襄王一颤,喉咙响了响,被他身上冷冽逼得停住话头。
    “琰王与云将军手上,不该沾染你这等恶徒的血。”
    商恪平静道:“我原本想替他们手刃你,再自裁谢挚友师恩,对得起我这一世荒唐……如今却轮不到我了。”
    商恪走过去,将手中那一碗茶泼在香炉上。
    罂粟毒内服,可以乱人心志,降真香外用,能够惑人心神。
    这两样若一同施加在人身上,撤去罂粟毒,则时时歇斯底里、痛不欲生,撤去降真香,则心神失守,再无归路。
    襄王昔日占了上风,入宫去见皇上,以大理寺内血誓、襄王府私兵与西夏铁骑相胁,要逼皇上退位。
    那一日起,在襄王日日服用的药茶里,商恪发现了碾成粉末的御米。
    宫中与襄王府,彼此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到了最后,这些机关竟都落回在了自己的身上。
    香炉被茶水泼净,袅袅烟气尽数冷透。
    身后传来不似人的凄厉嘶吼声,商恪脚步微顿,不再回头,将茶碗抛在地上,出了御史台。
    ……
    御史台狱外,御史中丞一言不发,负手静立。
    他始终立在原处,看着商恪走远,便命人将牢门合严,封住了深处野兽一般的嘶吼哀嚎声。
    “大人!”
    一个侍御史飞跑进来,举着一份玺印明诏,兴奋得气都喘不匀:“宫里,宫里有消息了!”
    御史中丞将他扯住:“什么消息?”
    “定了景王承袭大统,琰王与云将军先不走,统兵坐镇,直至朝野变法尽数妥当。这便是第一封明诏,交由御史台封存!”
    侍御史喘匀了气,顿了顿道:“虽说景王看起来不很愿意……”
    “好!”御史中丞大笑道,“甚好!琰王与云将军在什么地方?”
    “就在街上!”侍御史道,“回府的车驾叫百姓围了,人人都想磕几个头,将家里的好东西送到琰王府上去!”
    “琰王殿下着了朝服,好威严!”
    侍御史眼中尽是亮色:“云将军皎皎风华,多少少年人叫着要从军呢!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御史中丞襟怀畅快,不听他说完,振袖便朝外走。
    他身后,先前那一个侍御史忽然追上去,急声道:“大人!”
    御史中丞回神,目色灼亮:“还有何事?”
    “当真么?”
    侍御史定定望着他:“当真……有这样一日?”
    “朝野各安其位,人人各司其职。”
    那年轻的侍御史仍牢牢记得他的话:“能放心高声说话,能放心做官任事,将士们放心打仗,百姓放心好好过日子……”
    “自然当真。”
    御史中丞叫他拦住,失笑道:“先帝朝时,你还不曾入仕,没见过那时的光景。若昔日端王继位,内有殿下安社稷,外有云将军定山河……”
    御史中丞深吸口气,清去胸口里的喑哑哽滞。
    他不再向下说,屏息抬头,将那一口浊气尽数呼净,视线迎上云间透出的明亮日色。
    “走罢,随我入宫。”
    御史中丞拍了拍面前年轻干员的肩,笑道:“雨霁云开,天已亮了。”
    ……
    汴梁最繁华的主街上,官道一尘不染,雨后的清风铺开酒香,人声欢喜鼎沸。
    萧朔勒马,命老主簿逐个谢过赠礼,将备好的红布铜钱往人群里散下去,回身望向云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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