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睫,向左前方那个顶着一头天然卷的男生看去。
    黑沉沉的双眼里涌起没人能看见的讥讽恶意。
    郭萍那张揉着愁苦的脸再次浮现在脑中,用他最痛恨的语气说:“他一出生就身体不好,我鬼迷心窍了,想着大城市里医院更好,他们肯定能将他照顾好。”。
    去年夏天,陶溪拿着镇里中考第一的成绩刚回到桃溪湾的家中,陶乐去了奶奶家里玩,陶坚刚结束了一段打工,赚的钱却全部打牌输了,整日在家里闲着发脾气。
    他躲在柴房里画画,无意间听到陶坚和郭萍的争吵。
    “那是我亲儿子,我去找他有什么不对?!那个姓方的女的家里肯定有钱,我们好歹把他们儿子养这么大,给点赡养费不怪吧?”
    “不行!你不能去找他,你会毁了他的!”?郭萍鲜少地用激烈语气大声道。
    “你以为纸包得住火?血缘关系在这里,迟早一天要被发现!我就说陶溪怎么长得完全不像我,要不是我妈告诉我,我他娘都不知道是在给别人养儿子!”
    陶坚骂骂咧咧了一会,突然厉声问道:“那个画画的女的给我儿子起的名字叫什么?”
    郭萍沉默着没说话。
    紧接着就是陶坚暴躁的骂声,动静越来越大,似乎是打起来了。
    陶溪推开柴房的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郭萍那张麻木的脸在看到他时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眼皮下垂的浑浊双眼里满是惊惧退避,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愧疚。
    陶坚也没想到陶溪就在柴房里,他跟两个孩子感情都不深,竖着眉看了一会陶溪,烦躁地摸了一把头顶蜷曲杂乱的短发,对郭萍骂道:“现在瞒不住了吧,还不如老老实实说出来。”
    郭萍像是终于崩溃了,缓缓坐在长凳上,捂着脸不说话。
    过了一会,她仿佛是要卸下一个背了多年的重担,将那件折磨她许久的陈年旧事说了出来。
    十六年前,偏僻的桃溪湾来了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她独自一人带着行李和画画的工具,看长相和穿着明显是从大城市而来。
    村民们并不觉得奇怪,桃溪湾虽然穷,但确实风景美,两年前一个年轻男人拍了照片回去后,之后陆陆续续来过一些写生和摄影的闲人。
    不过这个女人却是有身孕的,开始还不太明显,但随着她在村里住的越来越久,村民都开始议论起这个叫方穗的女人。
    他们认为她或许是怀了私生子,羞于被家人知道,所以找了个穷乡僻壤躲起来画画。
    当时方穗就租住在郭萍家里,郭萍也正怀着孕,丈夫陶坚出去打工了,家里有一个能干的婆婆在照顾自己。
    但农村妇人即使怀了孕也照样能下田干活,婆婆反而是照顾方穗更多些,毕竟还可以拿到一笔不小的钱。
    方穗很漂亮,郭萍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的脸,是那种一看就是从小被娇养的富家小姐,肌肤雪白,即使在乡下呆了这么久也没被晒黑一丝一毫,尤其那双眼睛,像清水河上淌着的桃花瓣似的,微微上挑的眼角睫梢润着潮意,看人时总带有几分天真的深情。
    村里有几个光棍有些蠢蠢欲动,都被性格泼辣的郭萍赶了回去,方穗坐在田野间画画时,郭萍就在附近做农活时刻守着她。
    休息时郭萍就坐在田埂上,用草藤或竹条编织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送给方穗,方穗就会露出单纯开心的笑容。
    这世上总有些人天生就长的让人心生怜爱,无论男女都会对他们生出保护欲。
    方穗话很少,郭萍和她一起住了这么久,也只知道她来自文华市,是一个自由画家,而对孩子的父亲和自己的父母她更是讳莫如深,一提到就会神色暗淡。
    郭萍便猜想她可能是未经父母允许,和恋人私奔了,但那个恋人竟也没来找她。
    随着两人逐渐临近生产,天气也入了秋越来越冷,方穗不再出去画画,郭萍也不再干农活,两人闲着没事在家里编平安结。
    郭萍教方穗编,方穗一双细手画画时很灵巧,但花了很长时间才用红绳笨拙地编好了一个平安结。
    说起孩子名字的事,方穗看着手里的平安结,面色温柔:“我之前想了好多名字,都觉得差点寓意,想来想去,最后只希望孩子平安,无病无灾,多福多乐,所以还是觉得杨多乐这个名字最好,男孩子女孩子都可以用。”
    那还是郭萍第一次知道孩子爹姓杨,他们村里孩子名字都起的简单,哪儿会像方穗想这么多,便无所谓道:“我懒得想了,到时候随便取一个吧,还是贱名好养活。”
    方穗笑了笑没说什么,走到桌前坐下,拿起一支钢笔,在信纸上写字。
    郭萍瞅了一眼,好奇道:“你终于要给家里人写信了?”
    方穗却摇头道:“我给我的孩子写信,等他十八岁时再给他看。”
    郭萍觉得城里人就是瞎讲究,又不是孩子长大就见不到了,有什么话不能留到那时候再说?
    似是一语成谶,方穗生产那天格外艰难,郭萍本来还没足月,一着急自己也要生了。
    那天是12月25日,是山里人不知道也不在意的圣诞节,山里下雪下的早,白雪落满了半山坳。
    婆婆手忙脚乱地请来了两个村里的产婆,三个老妇人忙前忙后差点应付不过来。
    郭萍反倒先生出了一个男孩,因为没足月十分瘦小,哭的声音也不大,右手手腕上有一块明显的红色圆形胎记。
    当时一个产婆就对郭萍的婆婆小声叹道:“这孩子看着不太好养活啊。”
    郭萍听到了,咬着牙没说话,向一旁疼的已经快晕过去的方穗看去。
    方穗到晚上八点多才终于将孩子生了下来,也是一个男孩,哭声嘹亮,方穗看了一眼孩子,笑着轻轻唤了一声“乐乐”,就虚脱地晕了过去。
    紧接着方穗突然开始大出血,一屋子里的人都吓坏了,村里赶紧用一辆三轮车将方穗往镇上送,但到卫生室的时候,方穗就已经没气了。
    那几天郭萍从不愿回想,她因为刚生产没跟去,再见到方穗就是被拖回来的尸体,安安静静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太好看的红色平安结。
    郭萍一个人给两个孩子喂奶,她在方穗的遗物里找到了一个笔记本,里面记着一些电话号码,她去镇上有电话的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是方穗的父亲。
    后来方穗的父母很快赶了过来,一看到方穗的棺材就崩溃痛哭,紧接着还赶来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男人,他一直没说话,双眼发红,下巴上满是胡茬。
    郭萍已经收拾好了所有方穗的遗物,包括她在桃溪湾画的上百张画,写给孩子十八岁看的信,和那串红色平安结。
    但鬼使神差的,在把孩子交给方穗父母时,她听从了婆婆的话。
    “她给孩子取名杨多乐,希望他无病无灾,多福多乐。”?郭萍狠下心,将自己那个有红色胎记的儿子给了他们。
    一直沉默着的年轻男人听到这句话陡然落下眼泪,无声哽咽。
    他们没有在桃溪湾多停留,很快就带着方穗和孩子回去,在离开之前,方家人要给郭萍一笔不小的钱,感谢她照顾方穗的这段时间,也有要让她封口的意思,毕竟这件事并不光彩。
    郭萍却死也没收,只是在他们走之前给孩子喂奶时,悄悄抱着自己的儿子抹眼泪。
    这以后方家人再也没来过,所有芜杂都被掩埋在桃溪湾年复一年的十二月冬雪下。
    被留下来的孩子,郭萍给他取名叫陶溪。
    “陶溪,妈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去找他好不好?或者,或者你等到他长大成年了,再去找他,可以吗?”
    陶溪看着蹲在地上痛哭的郭萍,竟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去愤怒去责问。
    从头到尾,郭萍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声对不起。
    到最后,最担心的事,竟然是怕他去找那个叫杨多乐的她的亲生儿子,怕他破坏他优渥的生活。
    有一瞬他很想问郭萍,杨多乐还没有长大成年,难道同一天出生的他就长大了吗?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小以来,郭萍那样忌惮他画画,忌惮他表现出的所有优秀,为什么奶奶对他从不亲近却格外疼爱陶乐,为什么村里一个已经去世的产婆,生前曾悄悄对他说:“孩子,你本不该在这里。”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叫陶溪,妹妹叫陶乐。
    他的“母亲”希望他永远留在桃溪湾,而她将永远惦念着那个被祝愿多福多乐的孩子。
    小时候他经常想,为什么妈妈和奶奶都更偏爱妹妹。
    原来,他并不是不被偏爱,他是从来没有被爱过。
    “陶溪,你把我刚才讲的那段朗读一遍。”?毕傲雪忍了半天终于没忍住,皱眉看着最后一排明显走神的新学生。
    陶溪再次回过神,他慢慢站了起来,却低头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
    听都没听,怎么答?
    他准备老实承认自己没听讲,却看到一只修长的手将一本摊开的英语课本推了过来,一干二净的书页上有一段英文被黑色墨水画了一个突兀的框。
    陶溪怔了下,下意识照着那段念了出来。
    但他在念英文的过程中,班上有几个学生悄悄发笑。
    因为他的口语很不标准。
    毕傲雪瞪了几眼那几个偷笑的学生,在陶溪念完后就让他坐了下去,没继续为难他,即使她知道刚才是林钦禾破天荒地帮了这小子。
    陶溪坐下后又怔了一会,发现那本英语书已经被拿了回去,他才后知后觉地转头看向一旁的林钦禾,轻声说了句“谢谢”。
    林钦禾没说什么,只是将那本英语书又合上了,然后低头抽出物理竞赛书看。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英语课之后的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毕傲雪的高跟鞋声甫一出教室门,整个教室瞬间成了刑满释放的监狱,各路劳改犯狼奔豕突。
    热心市民毕成飞上课一直惦记着后座挨了霜打的小白菜,决心要好好安慰这可怜孩子,一个大步跨到后面拉陶溪的胳膊,热情道:“走,咱上体育课去,那是本体育委员的主场。”
    陶溪几乎要被毕成飞给架起来了,无语道:“我没瘸。”
    毕成飞便用胳膊揽着陶溪肩膀往门外带,陶溪被推出去时,听到身后杨多乐欢快的声音:“钦禾哥,等会你陪我打羽毛球好不好?”
    后面林钦禾什么回应他就没听到了。
    但肯定不会有一个不字。
    毕竟为了人留着同桌位,还仔细写笔记,笔记还不外借。
    陶溪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一直观察着陶溪的毕成飞觉得这颗小白菜不是被霜打了,倒像是被腌成了酸白菜。
    毕成飞眼珠子一转,一边搂着陶溪下楼梯,一边用手掩着嘴小声说:“你是不是因为林学神没借你笔记但却借给养乐多而心烦意乱?”
    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酸白菜陶溪烦死了,这傻大个怎么老跟个小姐妹似的,皮笑肉不笑道:“爱借不借,我烦个屁。”
    毕成飞觉得这新同学的人设好像突然有点崩,不过他更失望对话没按自己的剧本走,只好主动奉献八卦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林学神和养乐多那可不是一般的关系。”
    陶溪脚步顿了一秒。
    毕成飞轻咳一声,继续道:“据我所知,养乐多的妈妈和林学神的妈妈是一个院子长大的好闺蜜,感情可比亲姐妹还好,可惜养乐多妈妈在生他后不幸去世了,所以学神妈妈一直把养乐多当亲儿子看的,两个人一块长大,也就是说,学神和养乐多的关系相当于是半个亲兄弟,用古人的话来说,那就是青梅竹马。”
    毕成飞初中就和林钦禾一个班,深知林钦禾那副冰雕样伤了多少小姑娘的心,幸好杨多乐不是女生,不然早就死于妒火之中。
    但陶溪一个男生也这么难过他其实不太能理解,或许是陶溪性格太敏感了,又来到一个陌生环境,所以心理会格外脆弱。
    这样想着,毕成飞对这位脆弱的新同学又生出几分怜爱,安慰道:“除了养乐多,学神对谁都很冷淡,所以你真的不用在意,他绝对不是故意针对你的。”
    陶溪深吸一口气,连敷衍的话都没力气说。
    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在他最浑噩,打算顺了郭萍的意在桃溪湾蹉跎一生的时候,是林钦禾让他看到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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