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四岁的年纪,突然失去妈妈,爸爸变成可恨之人,一般孩子都会特别叛逆,刻意不学好,但是方唐没有,她沉默寡言埋头学习,努力考上大学离开家,从此自力更生。”
    这件沉痛往事,方文华一直压在心底,讳莫如深,如今被逼得不能不说,一把年纪依然热泪盈眶。
    “方唐是个好孩子,特别懂事,特别恩怨分明。”
    “身为爸爸,我给她造成的伤害多过爱护,她喊我方老师,不跟我亲近,但从来没有放任不管。”
    “每一年,她都会模仿妈妈的手艺做梨膏糖,因为对嗓子好,因为咳咳,我爱这个味道。”
    视线扫过围观人群,方文华一字一句地问:“怎样才算孝顺?定期打钱吗?不是我需要的;每周回家陪伴?咳,我没有这个资格。对我来说,一盒糖梨膏已经足够,因为她花了时间用了心,她知道我嗓子不好,记得我的喜好。”
    众人不禁默然。
    谁没有父母?谁又懂他们所想所需,做到了真正的孝顺?
    指责他人容易,内审自己艰难。
    一时间,场面出奇安静。
    苏伊见方文华说得太多,又出现干咳迹象,适时递上冰糖雪梨,示意对方喝点润润嗓子。
    瓷碗上的甘棠logo不经意闯入眼帘,方文华看呆几秒。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碗,捧在手中,神情有些恍惚。
    “我妻子在世时,爱煲糖水做点心,开一家甜品店是她的愿望,她曾笑说店名得有个棠字……”
    说着,他抬起头,眼底有了些许笑意:“现在,女儿实现了妻子的梦想,我深感惭愧,但更为有方唐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
    街头,秋风乍起,天色阴沉晦暗,持续作业的闪光灯把方文华以及他手里的瓷碗照得格外明亮。
    小圆满的开业大典俨然变成甘棠小站的宣传现场。
    陆元元脸色铁青,试图挤进人群阻止:“别拍了,你们都别拍了!”
    请来的媒体身处最里层,根本听不见,或者听见当没听见。
    外围的吃瓜群众察觉有人试图挤搡抢位置,很自然地动胳膊扭腰胯,把人拱了出去。
    陆元元连退好几步才稳住重心,顿时气得大吼。
    “方世宝,你是死的吗?”
    怎么会有如此蠢笨的队友!人就站在方文华身边,竟然不知道阻止,放任对方把大好局势翻转得稀巴烂!
    她气急败坏,声音尖锐得像一根刺,直接扎醒怔愣发呆的方世宝。
    “舅舅。”
    方世宝低叫道,语气哀伤又无助:“我是宝儿啊,是你最亲最近的外甥,你怎么能为了维护方唐,偏心偏帮到如此地步?”
    “我刚才说的有假话?”方文华盯着他,严肃反问。
    “没有假话,但不全!你如果一碗水端平,怎么不提方唐假装怀孕,欺负我和我妈妈的事?”
    他神情悲愤,仿佛受到莫大的不公。
    方文华静静地看着,眼神一点点转冷。
    犹记得昨晚,宝儿特别诚恳地表示,我不怪唐姐的,舅舅,你明天陪我去签约好不好?
    所以,这就是不怪?
    哈!说得那么好听,大概只是为了从他这儿拿钱签约。
    看清这点,方文华突然觉得今年的秋风格外凄凉,他拢了拢衣服,神色渐渐平静,语气不偏不倚。
    “假怀孕,一直是你单方面在说,我还没听到方唐怎么说,在没有了解详情弄清真相之前,我不会乱讲。”
    “详情?真相?”方世宝步步紧逼,“你把方唐喊来,我和她当面对质,或者直接去医院做检查。”
    “因为你怀疑,她就要去自证,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方世宝气结,委屈大吼:“你不讲理,你偏心!今天小圆满开张,你为了讨好方唐,砸我场子,亏你平常总说一家人和和气气最重要,一家人有你这样做事的?”
    “没有。”这一句,轻飘无力如风中鸿毛。
    “啊?”方世宝愣住,不明所以。
    “一代又一代,开枝散叶,关系终究越来越远。家散了,我老了,无心挽狂澜。”
    他看着自己的外甥,眼神淡漠,“方世宝,好自为之。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是你从前那个舅舅。”
    “舅舅!”方世宝惊恐地喊。
    方文华不应,仿佛没有听见,他面向众人,语气诚恳:“占用大家时间了,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方唐太苦了,妈妈是她心底的痛,恳请你们善待,别问别提。”
    话落,他弯腰鞠躬,久久不起。
    透过屏幕,方唐看到他身后的天空,乌云聚集,黑压压,沉甸甸,似乎要压垮他佝偻的腰背。
    他声称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说为有方唐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
    他竭力倡导家和,如今也会吼出一句——断得好!
    回顾这一段采访视频,方唐咬着唇,这些都不重要,一点都不。
    可是,有一点怎么也忽视不了,方老师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张口提及尘封往事。
    妈妈,以及弟弟。
    最悲伤痛苦的时候,方唐曾恨恨嘲笑,心心念念想要个儿子的方老师,大概比自己痛得多。
    她知道怎么说,能最大限度地报复可怜又可恨的方老师。
    一直都知道,但一直没说。
    时间流逝,她渐渐发现方老师其实跟自己一样,思念都是独自地,悄悄地。于是,不点破成了彼此默契。
    伤口被隐藏起来,结疤也好,化脓也罢,他们从未摊开来谈。
    现在,方老师竟然把这一切直接暴露在明晃晃的镜头下,从最隐晦的变成最公开的。
    有多痛?
    又需要多大勇气?
    方唐左手紧握右手,她当然懂,同时也懂得方老师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甘棠小站的危机被方老师一力化解,这期间,她无知无觉,睡了一场美美的觉。
    像是一个公主,遇到困难,有国王爸爸挡在前面。
    成年后,她独自拼搏,再也没有体会这种感觉。
    现在突然被刺激,内心止不住地震颤,同时,过往那些类似体验疯狂涌入脑海。
    曾经,她真的是一位公主。
    每天都是甘甜快乐的,即使遇到烦恼,也有爸爸悉心引导,手把手教……
    “啪!”
    泪水砸在手背,声音细微,触感滚烫。
    方唐猛然回过神,慌乱地擦拭泪痕,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饿不饿?”秦止水询问别的,仿佛无所察。
    “不饿。”
    方唐摇了摇头,内心情绪翻涌,声音闷闷地,特别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偷偷宣泄。
    于是她说:“我去刷牙洗脸。”
    话落,又怕男人跟过来,急急补充:“还要洗个澡,你去帮我准备一套换洗衣服。”
    秦止水抱着她轻轻摇晃:“吃点东西再洗澡,不然容易低血糖。”
    “不会。”
    方唐急忙拒绝,随即掰开男人手臂,迅速溜下床,光着脚往浴室冲。
    秦止水看得眉头一皱,犹豫迟疑,终究没有上前阻止。
    她哭了。
    他当然知道,也知道她不愿意提。
    追妻漫漫路,不给一点点空间肯定死得快。
    如此一想,他轻叹一声,随后拿过手机,打算喊人送衣服来,他呢,则下楼做饭。
    等方唐洗完澡,两人共进午餐,美滋滋。
    手机开机,提示音响个不停,未接电话的列表里,一家人一个不少,整整齐齐。
    秦止水不禁发愁,他借着相亲的名义破除了老爷子的禁闭,昨晚一夜未归,回去后估计又得翻天。
    念头刚落,老爸来电。
    他接起。
    “逆子,你昨晚去哪了?”
    “自然家里睡觉。”
    “忽悠谁呢?”秦振西怒气冲冲,“阿观已经露馅,他昨晚开车去接你,结果酒气熏天,清晨才回来,被我逮个正着。老实说吧,你和路佳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什么路人甲?”
    “……跟你相亲的路家大小姐,路佳。”
    “哦。”
    秦止水漫不经心,总算想起来是谁,“没什么好发展的,你如果急于抱孙子,让阿观生孩子也是一样的,而且更容易。”
    “逆子,你又犯什么浑!”
    秦振西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紧接着意识到不对,语气狐疑又惊喜,“阿观谈恋爱了?”
    “嗯。”为转移火力,秦止水骗起老子来煞有介事,“就那个导游雪知黎,阿观有些混,你们要多关心,争取事成。”
    话落,挂电话。
    下一秒,迅速通知人送衣服,紧接着,关机保平安,哼着小调去做饭。
    男人兴高采烈,颇有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谁也别想来打扰他和方唐的意思。
    走到楼梯口,见窗外乌云越堆越厚,像浓得化不开的墨,唯有远处的闪电,偶尔劈开一道白光。
    秦止水蓦地停住脚步。
    闪电。
    往往伴随打雷。
    打雷!
    想到什么,他猛然转身,抬腿爬楼,三步并作两步往卧室跑。
    那瞬间,他像是在跟光比速度,一口气跑到浴室门口,一道惊雷刚好轰隆隆响起,他不管不顾,直接撞门……
    “砰!”
    门虚掩着,男人用力过猛,径直跌进去,摔在距离浴缸几步远的地方。
    刚从浴缸里起身的方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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