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管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你?”
    “我不在乎。”
    蔷华面有怒意,她靠近钟离魅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笑着一字一顿地说“我在乎。”
    我不允许他们那样说你。
    钟离魅看着她,半晌意味不明地一笑“为什么呢?”
    蔷华怔了怔,那一瞬间她想这是不是挑明的时机?
    可是最后她还是说“因为我的琴师,得是天下最好的琴师。”说出这个理由的时候她表面上理直气壮,其实心里是茫然的。谁知道钟离魅却笑起来,似乎有些无奈地说“好,我答应你。”
    他答应了和那个新来的琴师比试,比试三场,他一场都没有输。
    那时候蔷华才发现之前稳坐长安第一几百年时间的钟离魅,其实并没有发挥自己全部的实力。这场比试之后那琴师灰溜溜地离开了长安,而钟离魅直接封了琴圣。
    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持续着。有时蔷华会因为钟离魅的隐瞒而郁闷,甚至她问过卫颜知不知道钟离魅到底在想什么。卫颜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摇着扇子笑着说——你爱他吗?等你确定了爱他我再考虑告不告诉你。这么一句话就把蔷华堵了回来。
    如此这般又过了快百年的时间,有一个喜欢蔷华的贵族公子立志非蔷华不娶,用尽各种方法示好纠缠,一定要为蔷华赎身。这样的人蔷华见过不少,她直接让他上了玉芙天成的黑名单,拒绝再见那公子。那公子家里虽有势力,奈何蔷华有卫颜撑腰,他也不敢强迫她。
    后来听说那公子娶了妻子但是对蔷华还是念念不忘,常与妻子争吵,夫妻关系极为恶劣,如此不久后他妻子便上吊自杀了。
    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某一日蔷华忽然失踪了。说是前一日出了门就没有再回来过,玉芙天成里乱成一团,大家都在到处寻找她。钟离魅听说了此时,也难得地有些紧张,他回到房间里放下琴正要出门,却隐隐地听见了歌声。
    那是蔷华曾经说过,她最喜欢的歌。
    钟离魅循着歌声走到小寮边的竹林深处,那里有一个小池塘,果然蔷华就坐在池塘边沿,发和妆容还是昨天离开时的样子,低声哼着那首歌。
    数九天寒的时节,池塘里的水都结了厚实的冰,她却赤着一双脚踩在枯叶铺满的地面上,衣服也很单薄。听到钟离魅走近时踩碎落叶的声音,她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有些复杂的悲伤。
    钟离魅和她相视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刚想问她怎么了,她却突然笑起来,轻飘飘地说“想不想看我跳舞?”
    没等钟离魅回答,她便灵巧地跳上了池塘的冰面。
    阳光下的冰面晶莹剔透,光芒有些刺目。她红色的衣裙在冰面上飞扬,即便是在这样滑的表面上她也很好地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带着端庄美丽近乎无懈可击的笑容,每一个舞步都干净利落。偶尔旋转之间长袖挡住了半张脸,遮住了她笑着的唇角。
    那分明是一双悲伤的眼睛。
    钟离魅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几百年前第一次间她的时候,那时她跳的也是这一支念奴娇。只是那时候他站在远方,现在他站在她面前。
    蔷华脚下忽然一滑差点跌倒,钟离魅立刻奔到池塘旁边扶住了她,蔷华看着他担忧的眼神很浅地笑了一下,继而安静地站在冰面上。
    钟离魅叹了一口气,像哄孩子一样温柔地说“下来吧。”
    蔷华摇摇头,也不知犯了什么倔,不肯走下来。
    “是不是池壁太高了?”钟离魅笑笑,他蹲下来,肩膀刚好比池壁低一些。
    “踩着我的肩膀下来吧。”
    在一片静默之后,他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蔷华终于从冰面上下来,像原来一样坐在池塘边沿。
    “你走吧,一会儿我会回去的。”她的目光放在别处,淡淡地说道。
    钟离魅看着她,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又回来了,拿着一双绒里的鞋放在蔷华脚边,然后把她冻得通红的双脚放在自己怀里捂着。
    蔷华有些怔怔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感觉到温暖从原本麻木的脚上传来。
    “干嘛这么折磨自己?”钟离魅看着她,平和地问。
    蔷华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说“钟离魅,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钟离魅有些惊讶,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温柔的笑容。
    “给你一个参照,如果将来有谁像我这样对你,你就可以放心地和他在一起了。”
    “说谎,你明明喜欢我。”蔷华的语气平淡坚定,倒像是钟离魅平日里的风格。
    “我没有说谎。”钟离魅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不过,我的确喜欢你。”
    蔷华惊讶于他的坦白,此前的百年时间,在她多次的诱导中他都没有承认过,今天却这么干脆地说了。蔷华慢慢靠近他,看着他墨绿色的安定的眼眸,他还是有那种无时无刻让人静下心来的力量。她苦笑了一声“我真不懂你,钟离魅。”
    你喜欢我么,为什么喜欢到可以舍命相救都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心意呢?
    就连坦白的时候,口气都仿佛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一样。
    “好想知道你在顾虑什么。”蔷华叹息一声,弯下腰去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轻笑着说“好吧,我允许你喜欢我了。”
    全天下只有你的喜欢,我接受了。
    钟离魅任她这样依靠着自己,她身上淡淡的荼芜香气弥漫开来,温暖从她的额头慢慢渗透进他的肩膀,他忽然觉得很幸福。
    当她的双脚完全恢复温暖的时候,她忽然开口。
    “昨天我去了孙公子夫人的葬礼。”
    “这个女人都转世了怎么没有一点长进,从前因为丈夫疯了,现在因为丈夫自杀……这是什么孽缘呢,我大概是她的灾星吧……”
    钟离魅感觉到肩膀慢慢传来一阵湿意,他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抱住了她。
    后来没过多久,卫颜过来玉芙天成的时候带了一个天族的小姑娘过来,他说那是天族的公主,缠着他要报恩。两人之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再过几个月见到卫颜的时候,他说那小公主如今借了个身份进了皇宫想要撮合他和皇宫里的公主,卫颜似乎是觉得好玩便天天往宫里跑。
    钟离魅和蔷华都看出卫颜的兴致不比平常,蔷华还半开玩笑地跟钟离魅说卫颜这个一向没心没肺的,不会真的栽了吧。
    后来卫颜为了锦夙闯皇宫,还自作主张地把锦夙丢给了钟离魅照顾,好在没有几天他们就都离开了长安。
    再见的时候卫颜已经和从前不太一样,他倚着门框,笑着说“我想要和锦夙分享一颗心,需要鲛人族的‘嘉结’咒术。”
    “你毕竟是鲛人族最后的巫咒师了,扶离少族长。”
    钟离魅那时便知道,他的安稳日子真的走到了尽头。
    第80章 离觞 拾肆
    卫颜离开之后,钟离魅对着一盏微弱的烛火沉默了很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桌子下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小盒子里只有一颗指甲大的圆润珍珠。他夹起那颗珍珠放在火上烧,嘴里轻轻地唱着语调奇怪的歌,歌词仿佛是某种古老的语言。珍珠随着他的歌声忽然腾起青色的火焰,倏然化为一缕青烟。
    那青烟环绕着他漂浮着,钟离魅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一个影像慢慢由模糊变得清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那人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桀骜危险的眼神。
    “你果然一直醒着。”钟离魅平静地看着他,来人轻笑着,漫不经心地说“我睡了七百多年也该醒了。不过你放心,我暂时还抢不了这个身体。”
    顿了顿,那人问道“你真要帮那个卫颜做嘉结咒术?那可是高阶中的高阶咒术,一旦开始行咒覃缪一定会察觉到,行咒需要一天一夜不停,等行完咒你也跑不掉了。”
    “如果不是我们巫咒师一脉不至于断绝,如今他只能求助于我。更何况,他是我的朋友。”。
    对面的人看了钟离魅半晌,邪气地一笑“七百年了,你真是一点儿没变,总是抱着可笑的责任感和愧疚。巫咒师一脉是我屠的,谁要你替我负责了?你可怜那些巫咒师,谁可怜你呢,谁可怜你的母亲呢?”
    “你不会忘记了母亲向巫咒师一脉求救的时候,我们德高望重的巫咒长老,我们的外祖父是怎么说的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忍一忍吧’。哈哈,他们根本不相信母亲的话,根本不知道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轻描淡写的一句‘忍忍吧’就把我们和母亲推回火坑。到头来被他们信任的那个族长覃缪拿来做祭献,全是他们活该。”
    钟离魅皱皱眉,面前之人桀骜愤怒的目光仿佛利剑一样向他刺来。他不禁想从前被夺去身体时,他看上去就是这样的么。
    满眼的悲愤痛苦,孤注一掷。
    “可是最后死在我们手里的那些巫咒师大部分都不知情,甚至有很多是孩子,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那母亲做错了什么,你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你们要受这样的折磨?覃缪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儿子,他甚至没把你当做人看吧?你出生不满周岁就给你下了血继咒,让你一辈子没法反抗他。从小到大他把你当做实验品一样,在你身上下的咒术不可胜数,你有多少次差点死在他手里?等发现了你是咒术天才,他又开始拿母亲要挟你为他做事。如果不是被他逼着用禁术,你也不会因为反噬而灵魂分裂,不会有我。”对面的人一步步逼近,眼里掀起滔天的愤怒。
    钟离魅并没有被对面的愤怒感染,他一直冷静地看着他,慢慢地说“所以你还是要做祭献么?用你手上的那些魂魄。”
    对面的人愣了愣,继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不然我留那些巫咒师的魂魄做什么?”
    “母亲是因为不想让我们受要挟施咒才自杀的。你想用祭献复活母亲,实际上违背了母亲的想法。”
    对面之人笑着,万分不屑“活着才有资格谈想法。这世间原本就是弱肉强食,哪有什么公道可言?你和母亲就是太善良了才会任人欺负。等母亲回来就由你跟她解释吧,反正你一直那么高尚,恶事就由我来做。”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高尚。你做的事就是我的事,如果没能阻止你我就会负责。”钟离魅看着对面的眼睛,坦诚又坚定“你还记得母亲临死时说过的话么?你有你的公道,我有我的,我们从来没能说服彼此。但是我希望你也明白,我坚持的是什么。”
    钟离魅拍了三下手,对面的身影迅速消失于黑暗之中,他睁开眼睛,青烟散去,案上的烛火已然熄灭。
    钟离魅低头心不在焉地勾弦弹了一个琴音,然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在卫颜请求他做嘉结咒术的时候,他想若是做了嘉结咒术他就会被覃缪找到,如果找兰夜和卫颜帮忙,他或许可以逃走。
    明明想好了退路,可是想完之后,他忽然觉得非常疲倦。
    他还要再逃多少个七百年呢?
    从前在覃缪的控制下生活时,他每天都想要带着母亲逃走。七百年前他从古籍中复原了祭献咒术,可以拿别人的魂魄做祭献复活一个本已经魂飞魄散的生灵。覃缪想要用这个咒术复活他喜欢的女人孟幸,借庆典的由头召集了巫咒族所有人,要钟离魅祭献掉巫咒族三百余人来复活孟幸。
    母亲为了不让他手染鲜血,选择了和覃缪同归于尽。可是覃缪躲过了致命伤只是被重伤昏迷,而母亲散了魂魄。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极度痛苦之际被夺去了神志,“他”收了巫咒族所有人的魂魄,想要用祭献复活母亲,可惜失败了。
    一百多个魂魄就此消殒,“他”带着剩下的魂魄一同沉睡,留下浑身沾满鲜血,不知所措的他。
    他终于得偿所愿地逃了出来,可是并没有觉得自由,也不能幸福。
    钟离魅苦笑一声,揉了揉额角。
    或许这就是他逃亡的结局,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他拿出一张纸摊开,研好墨放好笔,拿一条黑布遮住自己的眼睛,凭感觉在纸上开始写信。
    信头写着——卫颜亲启。
    卫颜从景棠手里死里逃生之后,终于带着锦夙来找钟离魅,请他做咒术。卫颜已是满头银发,笑意却比平时还要灿烂,完全不像是个刚刚从濒死的绝境里活过来来的人。
    他对钟离魅说“你这咒术做完,我这千年的罪也算是受到头了。”
    即便是还没有完全拥有心,卫颜的笑容已经比平时要鲜活了许多,看得出是真心实意的快乐,而不是从前美好的伪装。
    这个轻飘飘地活了千年的家伙终于也有了重要的人,可以感受实在的喜怒哀乐,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钟离魅一边在院子的地上画咒阵,一边说“你的妖力已散,我可以帮你渡回神力神元,你要回归神位么?”
    卫颜眼里满是惊喜,他拿扇子敲了一下钟离魅的肩膀“天啊,我最近是走了什么好运啊。”
    钟离魅抬眼一笑“按照我自己的心意使用咒术,这还是第一次。卫颜,你可一定要幸福啊。”
    卫颜看着钟离魅,神色渐渐凝重。
    “我会去拿那封信的,不过钟离魅,你……”
    钟离魅低头继续画着咒阵,轻笑道“我没事的。”
    “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你怎么还能这么平和呢?”卫颜不解地问。
    钟离魅想了一会儿,手底下的朱砂终于画完了复杂咒阵的最后一笔。
    “大概是因为遇到了很好的人吧,母亲,蔷华,珠玑,兰夜,你,还有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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