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朝孑然一身在黑暗中踯躅而行。他像陷入了一个怪圈,不管往那个方向,都逃不出无边的冰冷。
    女子的声音萦绕耳边,魔咒一般蛊惑他的心智。“哥哥,这边……”
    凉凉夜色中,他跟随声音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潭湖水边。几朵残败的白荷飘在湖水上,他低头望向湖面,倒影中自己居然只是十
    五六岁的少年。
    眉目清秀的少年和他八分像,有他幼时的影子,但少了几分沉静,多了几分戾气。
    他看向双手,刀剑磨出的茧不翼而飞,白玉似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璧无瑕,是常年养尊处优的证据。
    “——?”一道怯生生的女孩声音在背后响起,陆行朝诧异地回首,同样年幼的陆吟夕站在他身后。
    刚才,吟夕叫他什么?女孩的声音像杂音,斑驳听不清。
    她站在那,粉雕玉琢的五官中已经有了日后让他魂牵梦萦的娇俏影子。
    女孩捧着一只荷包,犹豫半晌,鼓起勇气递给他:“——,我做了一只荷包,送给你。”她从未做过女红,头一回做出个像
    样的玩意,便兴冲冲地跑来送给这个冷冰冰的少年。
    依旧,只有女孩称呼他的名字像被人抹去一样,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楚。
    他垂眼看去。
    竹青色的荷包上绣了艳俗的牡丹,不伦不类。牡丹花瓣跟干瘪的枣核一样,花杆却有一指宽。不仔细辨认,还以为是一把澡豆
    跟一条大青虫,可笑得很。
    定睛一看,捏着荷包的软糯的指头上还有几个细小的针眼。
    陆行朝皱眉,为何他不记得陆吟夕送过他荷包?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刚来到陆家的陆吟夕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遑论这样上
    前搭话。
    而且,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怀念,这么悲伤……
    小吟夕挤出一个笑容,面对面无表情的少年心里发怵,却依旧说:“我见——总是一个人。我想着……以后要是不开心,可以
    和我讲,我……”
    她在同情他?
    她凭什么?
    少年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与揭穿心事的羞恼之意,冷着脸走开。小吟夕还以为他要来接过自己的荷包,顿时眉开眼笑,雀跃地
    伸出手,但那挺拔的身影目不斜视,没分给她一个眼神。
    “啊!”
    他比小吟夕高出两个头,擦肩而过之际把她一下撞到在地。那只歪歪扭扭绣着牡丹的荷包也掉在地上,吟夕急忙捡了起来,但
    泥土钻进线头中,怎么拍都拍不掉。
    怎么会这样?陆行朝想冲上去扶起可怜兮兮的女孩,却动弹不得。他像个第三者一样,被困在这幅少年的身躯之中,被迫旁观
    一切发生。
    ‘陆行朝’并没打算撞她,顿了一下。在她跌倒时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终究没有伸手去扶她。
    他站在原地,也没有安慰的意思,只是沉默地看着。
    小吟夕没哭,坚强地起身,低着头说,“没关系的,我知道——不是故意的。”她看看手中被糟蹋了的荷包,说:“这个荷
    包脏了,我……再做了新的送给——吧。”
    她的笑容太刺眼,‘陆行朝’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冷冷地说:“不用。”
    “也不必再来讨好我。”
    “我不需要。”
    女孩局促地笑了下,手指紧紧扯着衣角,因为力气太大泛着骨白。
    “我明白了。对不起,——。”
    不是的,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那些话只是无心之言!陆行朝突然感觉浓烈的悔意将他吞没,刚才吐出的每一个冰冷的字眼都
    似淬了毒的匕首,在他的心头割出血痕。
    他应该收下那个荷包的,心中响起一个声音。
    他应该收下那个荷包的。
    陆行朝迷茫地想,这是他的记忆吗?这一切,到底都是何时发生的?
    ‘陆行朝’毫无留恋地走开,走了一段,又缓缓停下脚步,回首看去。银钩弯月下,那个小小的孤寂身影还站在湖边,望着
    他。
    他已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觉得她应该是在笑。月下清荷般,温柔中泛着苦涩的笑容,包容着他的任性与无理取闹,让他自惭
    形秽。
    缥缈的月光给她镀上一层光晕,看起来那么遥不可及。
    突然,她身后深不见底的湖水掠起,像一只咆哮的野兽张开幽深的大口,把陆吟夕一口吞下。那娇小的清影,来不及反抗就消
    失在黑暗之中。
    “不要!!”
    陆行朝突然夺回了身体的掌控,冲到湖边。
    “——吟夕!”
    但幽幽的湖水早已恢复了平静,湖面之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女孩的稚嫩声音似乎还在耳畔。
    “没关系,我知道——不是故意的。”“我明白了,对不起”“没关系,我知道——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
    那个荷包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像谁被遗忘前尘的悔恨与不甘。
    荡漾的波纹中,‘他’的影子因为痛苦变得扭曲,泪水垂落湖水,如同石沉大海,消逝得无影无踪。
    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回荡在空旷的湖面,绵长悠久又凄凉。
    “快住手,大哥!姐姐还在呢,你吓到她了!”陆行凤大喝一声。
    陆行凤的声音勾住陆行朝心里最敏感的部分,把他一把拉出了魔怔的状态。混混沌沌的脑海中被人扫开迷雾,他突然就清醒了
    过来。
    面前没有幽暗的荷花池,也没有吞没吟夕的怪物,只有被他打得嘴角乌青的陆简。
    “什么……”
    刚才的记忆,是他的幻觉?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撕心裂肺,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果然,陆吟夕咳得身子佝偻缩成一个虾米,单薄的身子每颤一下,触
    目惊心的鲜血就渗过纱布,红得更鲜艳一分。
    被陆简推得踉跄,他也没有反应。
    “夕儿!不好,伤口可能裂开了。来人,找大夫!”
    陆简恶狠狠瞪了陆行朝一眼,带着没有遮掩的敌意。
    刚离开没多久的大夫,又被满头大汗的仆从揪了回来。一看伤势,丢给陆家父子一个不赞同的眼神。颤颤巍巍再次给伤口上好
    药后,抖着胡须教训。
    本来卧床休息就能好的伤,非要折腾成要命的重症才肯老实是不是?
    说完,老头一甩袖子走了人,留下三个男人沉默无言。
    一身玄衣的青年伫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视线垂落在自己足间,像只犯了错的大狗。陆吟夕看了觉得好笑,对消沉的陆行朝
    说:“不是你的错,哥哥。行凤也说了,你是体内阴气未散。我只是一口气没喘上来而已。”
    殊不知,她安抚他的样子,和荷花池旁的小吟夕几乎一模一样。深埋心底的一丝隐痛开始蔓延,让陆行朝目光更加黯淡,放在
    身旁的两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陷入皮肉。
    “别说话了,你累了,需要休息。”陆简把她汗湿的发丝撩开,疼惜地注视着她筋疲力尽地陷入沉睡。
    她一阖眼,房间中顿时就少了温馨的和谐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都走,让她休息。”陆简对陆行朝冷冰冰地撂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屋子。
    陆行凤在陆简和陆行朝之间来回看了看,红艳艳的嘴唇扯了扯,用“你惹事了”的幸灾乐祸眼神调侃着问:“大哥,感觉如
    何?你现在不可激动,当心阴气逆流,伤到心腑。”
    他也同样担心姐姐,但何至于跟陆简打起来呢?他单纯地以为陆行朝是激动过头了,被阴气控制了神智。
    陆行凤还要再唏嘘几句,却见陆行朝猛地喷出一口黑血。乌黑的毒血顺着他绷起的嘴角流下,星星点点落在他玄色衣衫上,不
    见踪影。
    陆行朝伸手随意一抹,通身气氛陡然一变,剥去内敛深沉的外皮,露出内里凌厉如剑锋的凶狠。
    他这一口血吓呆了陆行凤,凤眼睁得老大,像个圆溜溜的龙眼,“大哥!”
    “你这是把阴气强行逼出来了?真是不要命了……”
    阳光下陆行朝五官轮廓棱角分明,高挺的眉骨打下一小片阴影,深邃的眼窝中迸发出专注的光芒。
    陆行凤突然想起墓地里幽幽的鬼火,深山中饿狼的眼睛,都是这样,孤注一掷般的执着,看了就叫人背后发寒。
    剑眉舒展,额角碎发飞扬。马靴踏在柔软的春泥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踩碎了几片初生的叶瓣。
    “我没事。”
    陆行朝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衣袂哗啦啦地迎风翻动,上面不知浸染了多少血迹,又隐没在极致的黑色之中。发丝似一团黑
    云,在颈边纠纠缠缠,最后摆不脱风的追逐,被狂风拉扯着空中起舞。
    ……
    几个长老围坐成一圈,每人面上都带着形状各异的面具。
    青长老率先开口:“那迦楠再也不能留了!她若伤了陆简,等于将我们南疆的立场推到水深火热的地步!”
    现在是南疆崛起恢复鼎盛的关键时期,他不会容忍任何破坏因素。
    其他几个长老赞同,连连点头附和说:“没错,为今之计,只有抓住她交给陆简。”
    “只怕,抓住她难得很!”青长老冷哼一声,“谁让有人为她通风报信呢?为了一个失心疯的药人,而置我南疆大计于不
    顾。”
    紫长老眸光微动,透过面具定定地迎上青长老。
    青长老毫不示弱,“腾”地站起身,指着紫长老厉声逼问:“紫长老!今日我召集所有人来,就是要集所有人之力,找到迦楠
    永除后患!”
    “等找到迦楠后,如果让我发现——”青长老浑浊的三角眼眯起,“你帮过她一分一毫,今日,就别想善了!”
    “我南疆容不下这等吃里扒外的人!”
    紫长老冷笑,对居高临下的青长老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青长老!除掉赤长老与我,真是为了南疆,为了新
    王与先王?你不过是想独揽大权罢了!”
    眼见两个人要打起来,气氛一触即发,其他长老连忙拦住他们。
    “你也就现在还有心思嘴硬了!”青长老“呸”了一声,一招手,“来人,请出追魂灵炉!”
    几个仆从低眉顺眼,搬着一个巨大的香炉上前。青铜铸成的香炉形状如三条纠缠成团的毒蛇,三张血盆大口朝天张开,露出獠
    牙。
    长老们全部刺破指尖,往香炉中滴入鲜血,启动追魂炉。
    袅袅青烟自香炉之中升腾,顺着三张蛇口飞出,幻化成一幅巨大的地图,堪堪正是京城的样子。
    上到皇帝,下到乞丐,几十万余灵魂遍布地图,一览无余。
    青长老正要追寻迦楠的身影,就见一旁的玄长老惊恐地呼喊一声,摔倒在地。他顺着玄长老颤抖的指尖看过去,发现在宣阳侯
    府上,氤氲着凶恶不祥的黑色印记。
    长老间立刻爆发出惶恐的议论声。
    “天哪……那、那是——”
    “鬼语子?”
    “是鬼语子,宣阳侯府居然有鬼语子!百年未曾现世的鬼语子!”
    “大凶之兆,大凶之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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