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是一个真正秉持为死者说话这一原则的称职老法医,是他在局里最佩服的人之一,发来的内容容不得他不重视。
    案子看来要翻转了,如果是谋杀的话,牵扯的人不会少,这其中还涉及到他们一个系统的人,陈星耀目光沉了沉,这案子恐怕会很棘手。
    放下call机向甄珍道歉,“接下来,我可能又要忙了,生意上的事情只能甩手让你自己弄了,有什么困难,你随时给我打电话,抽时间我帮你解决。”
    甄珍跟他一起往外走,笑着摇头:“本来说好不让你插手的,这两个桶子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放心,上次年货已经攒下经验,这次再弄不会太费劲。”
    看向身侧比她高一个头的高大男人,再强大也是肉做的,甄珍叮嘱:“我这里没什么事,你查案还是要小心一些。”
    陈星耀侧头看她一眼,眼露笑意,“放心,我不会有事。”
    小陈有案子查,甄珍和朋友们有钱赚,过的都是充实生活。
    辽省海岸线长,省城往南不到两百公里远的地方就是渤海湾,渤海湾早年盛产鲅鱼,现在虽然产量下降,但数量还是不容小觑,王进在这里定了两车春鲅鱼,运回省城,先冻在海鲜市场的冷库里,做鱼丸的原料就有了。
    剩下的做鱼饼和鱼豆腐所需的淡水鱼则是在辽河岸边的养鱼大户那进的,定得多,鱼塘这边承诺,可以送当天打捞的最新鲜的鱼上门。
    王进采购鱼的同时,甄珍则定了大批糯米,还在早市上把包粽子所用的其他食材备齐。至于咸蛋粽子用到的咸鸭蛋,她在过年之后就已经开始准备,白酒活细泥,裹了上千颗鸭蛋,存坛后都放在地下室。
    食物的生产时间甄珍计划控制在二十天之内,鱼货收拾麻烦,大批量制作,家里没有那个生产环境。
    索性合作得更彻底一些,付了场地费、水电费,在王进朋友的食品加工厂空出来的车间生产。
    王进这位开食品厂的朋友上回跟着挣了些钱,年货算是贴他的牌子生产的,因为好口碑,他厂里的豆制品年后也接了几个大单,很乐意跟甄珍和王进接着合作。
    这些忙乎完,离生产还有两周时间,甄珍和王进都在想办法多拉一些客户,王进出门跑业务,甄珍则在家里招徕客户,因为放在吧台的小广告卡,陆续也接到几个零散的小额订单。
    今天在包间订桌的食客让甄珍很期待,兴许能接个大单也说不定。
    因为顾客打电话订桌时,专门问她会不会料理长江三鲜。
    长江三鲜啊,哪怕在上一世,三鲜也是极为金贵的食物,像三鲜里的鲥鱼,离水即死,又极易腐坏,上市时间短暂,就算是她也很少上手做鲥鱼菜肴。
    东北跟长江隔了大半个中国,现在高速公路还没有完全铺开,想必鱼是空运过来的,那这家的财力肯定不凡。
    客人定的是晚上的桌,下午四点左右,有个年轻靓丽的女士提前赶到,从车上取下一个泡沫箱子,还有一个小男孩也跟着一起下车。
    年轻女人下车时,在朴家聊天的钟小燕正好看到她正脸,惊呼道:“甄珍店里来了大名人了!这不是咱省台的主持人靳虹吗?怎么要来采访甄珍?”
    朴爱善听到动静,也凑到门口跟着一起看人,“还真是她,跟电视里比好像人更瘦一些。瞅瞅你这记性,采访什么采访?据说她嫁得特别好,不当主持人了,退居幕后,好几年没露脸了都。”
    甄珍听到车响,把门打开,帮她把箱子搬进屋子。
    靳虹是带着气来的,今天家宴,不光家里的长辈,还有国外回来的亲戚参加,公公说家宴的环境要温馨,找家小店最好。原本她想介绍他表哥的饭店来着,结果小姑子插嘴,介绍了这家店,说这家厨师年纪小,但是水平特别高,参加过厨艺比赛,得过奖,公公听进心里,非要来这家吃。
    翻了翻眼皮,靳虹威胁道:“春末的鲥鱼最珍贵,做不好,糟践了我们的东西,我可是要找你赔钱的,这鱼天价,把你这破饭馆卖了都赔不起。”
    原本想要发展客户的甄珍立即歇了这个心,最不爱搭理这种颐指气使,狗眼看人低的。
    看了眼箱子里的鲥鱼,念了两句明代何景明的诗,“银鳞细骨堪怜汝,玉箸金盘赶望传。”借诗讥讽她把自己当古代劳民伤财的皇上,装大尾巴狼。
    靳虹当年靠脸上位,文化水平有限,当然没听出甄珍的讥讽,撇了撇嘴,“我家今天有海外回来的尊贵客人,我瞅你这样,像是要给我们国人丢脸。”
    新时代的服务不必卑躬屈膝,甄珍收起脸上的笑,把箱子往外推,“既然怀疑我水平,你可以不吃,慢走不送。”
    两个大人针锋相对,宝库跟进来的胖小子也在对峙。
    那小胖子皮肤白里透红,胖得跟块面板似的。指着宝库面前盘子里的烤鱿鱼干,骂了句:“垃圾。”
    宝库没听明白他在骂人,斜楞他一眼,“倒垃圾是刨花根,桔梗,你说错啦。”
    小胖子从兜里掏出一块国外进口的巧克力,在宝库面前晃了晃,“穷鬼,你吃过巧克力吗?”
    宝库依然不知道穷鬼是在骂人,蹙着眉头看他,“当然吃过啊。”对巧克力的新鲜劲过去,他其实不怎么爱吃,一点都不眼馋,反问道:“你喝过豆汁儿吗?”
    “豆汁是什么?”小胖子好奇问。
    “豆汁儿可好喝啦。”宝库卷翘的睫毛下藏着一双跟姐姐一样慧黠的眼睛。
    竟然还有他没吃过的好东西,小胖子缠着他妈要喝豆汁。
    干送鱼这种跑腿活的,在家里地位有限,被甄珍挤兑两句也没胆量说退订,望着他们母子两个上车走掉。甄珍哼了一声,对这女的在家里的身份、地位猜得七七八八。
    宝库仰着小脸问姐姐:“为什么这个小哥哥要叫我穷鬼?”
    “因为他心里穷得一个钢镚都没有。”甄珍用宝库能听得懂的话解释道。
    小燕姐好事过来问:“靳虹人怎么样?好说话不?”
    甄珍经她解释,才知道这还是个名人,撇撇嘴给了个跟她儿子相似的评价,“马屎表面光,内里一包糠。”
    把小燕姐逗坏了。
    哪怕被这叫靳虹的和他儿子给恶心到了,倒也不能跟钱过不去,甄珍认真备菜。
    订餐的不是靳虹,电话里表示今天主要吃怀旧菜,除了几样当家的鱼菜和自己带来的鲥鱼,点的菜都很老式,除了四绝菜,甚至还有酸菜汆白肉。
    冬储菜想要吃到清明,必须得像那天带菜来加工的毛家那样,在农村有深地窖。酸菜的保存方法不一样,切细丝,添上水冻在冰柜里,还可以吃很久。
    所谓的四绝菜,其实跟省城当年的老馆子宝发园与少帅的一段渊源有关,四绝菜是四道菜,因为少帅表扬,味好、型正,是四绝才由此得名。甄珍对这几道菜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熘肝尖想要做得好,先腌制,再急火爆炒,口感最鲜嫩。
    溜腰花改麦穗花刀时,刀工要细致,腰花才会更加入味,溜之前要过遍油,炸制七分熟,下锅爆炒时要加大量的生蒜,成菜才会咸鲜适口,蒜香味浓。
    煎丸子,甄珍用鲁菜做法,斩肉不剁肉,煎出的丸子外酥里嫩,还有嚼劲。
    溜黄菜,蛋黄四个,蛋清一个,搅匀,边入油边搅动,这种做法的溜鸡蛋,状如脑花,有鸡蛋糕的口感,勾以火腿和青豆入味的薄芡,鲜嫩可口。
    客人六点如约而至,老老少少大概十五位左右,那位靳虹又换了件衣服,大红薄呢连衣裙,弯腰在公公身旁跟个大丫鬟似的听候差遣。
    主宾的位置坐了位六十多岁上了岁数的男人,气质跟归国华侨有点像。
    菜一道道上来,四绝菜、酸菜汆白肉,都是这位在国外生活多年的老人最思念的乡味。
    一道干烧大王鱼更是让他眼眶湿润。“这道大王鱼的烹饪手法跟当年咱家厨师关三的手法一模一样,鱼肉鲜纯,薄芡鲜亮,关三早就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没想到今天还能重温这个味道,老三你有心了。”
    靳虹的公公姓马,马老三尝了一口也颇感意外,这姑娘这道干烧大王鱼做得比如意居那位辽菜大厨还好,用公筷给客人又夹了一块鱼肉,“大哥,你多吃点。”
    包间淡雅清新,靠墙的小几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支开得正艳的桃花,窗户开着,市井里弄的生活气登堂入室,马家一族多年重聚,饭桌上也算和乐。
    马家是后改的汉姓,是正统的旗人,奉系军阀崛起时,他们跟着站队,着实风光过一段时日,国难时期,一支迁往国外,留在国内的主支经历战乱,又遇上了运动,只剩下马三这一支延续血脉。
    现在复又风光,平反之后,家产返还了一部分,马老三高就省政协副主席。马家有家底,有底蕴,位高权重,算是省城的高门。
    家里几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事业,人的**无穷尽,还想好上加好,国外这位大爷这次回来除了省亲,还想在国内搞投资,几人都铆足了劲,想要拉拢这位有钱亲戚给自己投资,为讨客人欢心,特意高价从镇江弄来了鲥鱼招待贵客。
    主菜要压轴上场,食材难得,甄珍料理得格外仔细。
    鲥鱼肉贵,清蒸最美,鱼鳞富含胶质和营养,蒸时去肠、去腮不去鳞。
    因为认识了一帮厨师朋友,甄珍手边的珍贵食材不缺,蒸鲥鱼用到的火腿和冬笋她都有,将火腿、冬笋还有香菇切片,铺在鱼身上大火蒸一刻钟,起锅时,将鱼汤重新回锅调味,回浇鱼身,吃食辅以香醋和姜末。这就是《中馈录》所记的蒸鲥鱼的古方。
    鲥鱼的一绝就在未去的鱼鳞中,锅中蒸汽将鱼鳞下的脂肪尽数融化,平添鱼肉肥腴的口感。
    鲥鱼的口感似肉又不是肉,比肉香醇,又没有肉的油腻,醇厚鲜美,长江三鲜之一的美味冠绝四海江湖,一点都不假。
    鲥鱼这种海生鱼类只在春季洄游至长江产卵,近些年因大肆捕捞快要绝迹,这种鱼只在中国和越南有少量分布,价格贵得离谱。
    贵有贵的道理,连归国亲戚都连呼美味,请客的马家人很满意。
    甄珍倒不是嫉妒,跟所有想把最好的都给孩子的家长一样,搂着弟弟和小猫,承诺道:“等将来有钱了,姐姐也给你们买鲥鱼吃。”
    “嗯呐。”
    “喵喵。”
    小孩跟小猫对姐姐有一种盲目崇拜,姐姐说到总会做到。
    不吃鲥鱼他们吃小猫变出来的金鲳,干煎金鲳香喷喷,一点不比鲥鱼的味道差。
    宝库笑得甜蜜,“姐姐,做饭天下第一好吃。”
    门口一声轻咳打断了一家人的其乐融融,甄珍转头去看,见一位穿着过时的蓝西服的中年大姐局促地站在门口,开口问道:“老妹儿,你店里招不招小工,大姐洗菜、切菜、洗碗、拖地,什么都能干。”
    甄珍起身招呼大姐进来坐,给她到了一杯茶,这位大姐她面熟,也是东面烘缸厂家属院的。
    听赵姨说过,对象年纪轻轻得了肾病,干不了活,家里全靠她一个人勉励支撑,什么活都干。没有一技之长的中年妇女能找到什么好工作,所以一直靠打零工挣点小钱。这次主动找到她这里,估计又好长时间没活干了。
    烘缸制造是造纸业的伴生产业,上游产业不景气,厂子早就资不抵债,是最早改制的一批企业之一。工人下岗已经好几年了,运气好的重新找到谋生的门路,运气不好的就像这位大姐一样,没活路,家里还有生病的拖累。
    甄珍听朴婶说过,市场小街下市的时候,有好些人会来捡一些还能入嘴的菜叶子回家。日子减省到连菜钱都舍不得花,更有甚者不是减省,是根本掏不出买菜的钱。
    社会就是这么贫富不均,马家小孙子拿进口巧克力当饭吃,屋外的大姐为一个月两百块钱的小工活计折腰。
    家里有小猫这个神奇的小生物,哪怕自己累一些,甄珍也不想招个外人进来。家里不用人,可这次端午的买卖需要用人。
    见甄珍不答话,大姐不好干坐着,准备站起来走人,“打扰你了,老妹儿。”
    甄珍把人叫住,“大姐,你有健康证吗?”
    见大姐摇头,甄珍指了指吧台后她的健康证,解释道:“今年开始实施的《食品安全法》要求食品、餐饮从业者都要办理健康证明,我这暂时不收小工,但是我有一个活,马上就要开干了,能干一个月,杀鱼,洗鱼,挤丸子之类的活,活有点累,我一个月发五百块钱工资,你如果感兴趣,把地址和电话留给我,等你健康证办出来,我的活也该开工了。”
    大姐一脸喜出望外,累点不怕啥,一个月挣的能顶两个半月小工挣的,上哪找这样的好事。
    “哎,老妹儿你告诉我在哪办,我明天就去。”
    “离得不远,在碧塘公园那。”
    送走感激不尽的大姐,甄珍算了下她需要的人手,找一个人肯定不够,光是接的发动机厂那个大单就要做海量的鱼制品,大概需要十个帮手。
    这次大活都在食品厂那里,朴婶和赵姨没法把店扔下过去帮忙。可以让两人帮自己包粽子,食品厂的管理她想找小燕姐帮忙,她的高丽参店不忙,找家里人代看一个月,不影响买卖。
    小燕姐人沙楞,粗中有细,最适合管人。
    这十个人去哪找,她已经跟合伙人王进和小陈商量过了。
    还完欠债,一切从头再来,搞事业的资本慢慢积攒,不急。成天喊小人物互助,以往能力有限,当然现在能力依然有限,但这次全靠陈警官的帮助她才把买卖继续下去。
    既然分出一部分利润,索性将所得再分一部分给下岗的兄弟姐妹。周一上班后她想请了解周边住户情况的街道办事处的老于,帮着找几个困难家庭,提供一个月短工,让大家多少挣点。
    甄珍行动力强,周一一早就找到街道办,老于听了甄珍的想法对她竖起大拇指,“于叔就服你这样的,孩子,这事我一定给你办好。”
    老于行动力更强,当天下午就找了九个人过来,有男有女,看面相都不是偷懒耍滑的,现在工作机会有限,人品当不了饭吃,所以日子越过越困难。
    有个大姐苦中作乐,对甄珍说:“家里闲置的都快卖没了,要是再没活,都想把身上的闲置器官给卖了,所以小甄谢谢你,救了大姐一个肾。”
    大家都笑了,各自讲起自家的笑话。甄珍跟着笑了一会,虽然都是穷鬼,但大家穷开心的能力第一名。
    消失了好几天的陈警官晚上过来吃饭,还预定了明天的晚饭,“这次案子有点压抑,我弄了点南方的江鲜过来,想请队里的人和检验科的人吃饭。”
    “不会是鲥鱼吧?”甄珍问。
    小陈点头,“还有点河豚。”调笑道:“我可是把全队的命都放在你手上了,你要收拾不干净,我们可得全军覆没了。”
    甄珍笑:“做河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般厨师先尝,过十五分钟厨师还活蹦乱跳,顾客就可以放心吃,我还没活够,你们也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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