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皇上忽然来了,  唬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头发也不整齐,脸上也没有脂粉妆扮,  如何能见驾。
    谁知她还没站起来,  皇上便已经站到了屋里。
    她只好万福请安。
    皇上见她倒是闲适自在,  桌上还放着看了一半的话本子,旁边架着绣架子,  上面绣着两个胖胖的婴儿。
    这幅绣样原是常见的阿哥肚兜花样,  可皇上此刻哪里见得着这个!
    他拂袖砸了偏殿高几上的两个瓷瓶。
    吓得纯妃立刻跪地瑟瑟发抖。
    “居心不良!不敬君上!嫡子的事情也是你能置喙的,  竟去皇额娘跟前嚼舌根,想要探知嫡子之事!”
    纯嫔如坠云雾,根本不知从何辩起。
    连皇上接下来又痛斥什么都茫然听不清。只听见皇上最后一句:“不许再出门!”
    直到皇上发完脾气又拂袖而去,  纯嫔还呆呆的跪在地上不知所以。
    直到水清慌慌张张从外头进来,扶起纯嫔,说是皇后也去太后小佛堂跪经去了,只怕是七阿哥出花出的不顺。
    纯嫔不由大哭。
    太后皇上皇后三个把七阿哥看的眼珠子似的,她别说没动坏心思,就是有坏心,也根本伸不进手。提这个意思也不过为了讨太后的好儿罢了,谁料到七阿哥的花出的不顺,皇上没处撒气,就拿她做了出气筒。
    难道她就是活该受着的?
    于是趴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了一整夜。
    嘉妃对着外头的月亮,难道是天也在帮她?
    当时宫里三位主位怀孕,最后唯有她诞下皇子。
    可皇上居然给她的阿哥起名为永璇。
    《晋书》上说,若不能用玉,可用白璇珠,是北斗七星第二星。可见在皇上眼里,八阿哥不过是跟着七阿哥来的,次于七阿哥的人。
    永璇的满月礼办的还不如贵妃的女儿,虽然说起来贵妃位份更高,可永璇却是皇子呢。皇上这般意思,不过是有了嫡子后,不太看重这个儿子罢了。甚至因为永璇跟嫡子年纪差距的极近,皇上只怕更要冷落些。
    嘉妃就盼着自己的儿子聪明出色些,等到两人前后差半年上了上书房,若是能将七阿哥比下去,那大位之争,就还在后头。
    她不信皇上的偏爱,能蒙住他的眼睛,将皇位交给平庸的嫡子也不肯给庶子。
    毕竟本朝可不是汉人那般认死理儿。
    还是立贤不以嫡长。
    托生到这一家里来,怎么能不搏一把。
    她向来是隐忍的住的人,这会子刚开始拱动纯嫔对皇后的不满,慢慢为将来做筹划,谁知七阿哥自己种痘却就不顺!难道她的种种布置,都还不用用上,天就会给她的儿子让路?
    嘉妃双手合十:嫡子天然就不公,不过托生个好肚子,让这孩子去了也好,别的阿哥们也就在一处好好斗一斗,各凭本事吧。
    不至于被一个嫡字压在头上。
    紫云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些害怕:娘娘此刻双手合十跪在佛前到底在求什么?
    她打了个冷战。到底紫云是听着神佛的名字长大的,宫里又信这个。
    虽说她跟着嘉妃这许多年,手里明里暗里也有人命了,比如说那个内务府的小太监,内务府有人盯着让他‘病了’不得来圆明园,她索性也就顺水推舟,叫他病没了。
    可即便手上有人命……紫云从不敢在神佛前不敬的。
    七阿哥是生于佛诞日,又是真龙嫡子,若是真有大造化,娘娘此刻祈祷他早夭,会不会落下报应。
    紫云紧紧咬着唇,低下头去。
    嘉妃亦是垂目,娇艳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火烧火燎似的美艳,令人触目惊心。
    九州清晏。
    虽说宫里才有奉先殿,供奉着大清的各位先祖。
    但圆明园为皇家园林,自然也有殿宇供着列祖列宗的画像。
    皇上就跪在祖宗们跟前。
    战事不利,嫡子深危。
    皇上从未有过这样大的挫败感。
    他看着祖父康熙爷的画像。
    八岁登基,父母俱失,早期权臣当道,三藩作乱,江山风雨无歇。内宫中也是三失正妻皇后,屡屡经丧子之痛。
    皇上忽然觉得有了些勇气。
    皇玛法的一生,就是与天斗与命斗。
    他还记得,皇玛法把他抱在膝盖上:弘历,若是将来天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自然要承天下不能承的沉重。
    皇上垂目。
    五福堂。
    张登正在拉着夏院正脸色惨白。
    夏院正倒是笑眯眯的:“小张神医啊,你这是什么脸啊。”
    张登唉声叹气:“夏老!”因两人都是医学世家出身,虽然夏院正这个世家是从明代才开始的,但架不住人家一直混宫廷,所以在这里更有体面些。夏院正对他如何客气称呼小友,张登还是一口一句夏老。
    他怕的都打摆子:“怎么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儿?咱们刚写成折子让李公公带了去,半个时辰后,七阿哥的痘就有发出的迹象,这会子都发了一多半了,眼见得烧也睡了。刚刚七阿哥还醒过来哭了两声额娘。这,这,这,咱们岂不是欺君大罪啊。”
    他们原是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李玉在门口拍了门,他们实在没有把握不敢瞒着,只能咬牙写了折子。
    可心里也知道,一旦递出去外面只怕会风雨滔天。
    皇上这会子还不知道怎么样担忧发怒呢。
    夏院正摊手:“没法子了,咱们刚才说的也是实情啊。”这里头还有七八个太医,七八个乳母都一块看着呢。
    到时候出去也瞒不住,只能再请罪。
    张登不似夏院正久在宫廷,吓得手脚都麻了,对着天祈祷:“皇上快快派李公公再来一趟才好!也让咱们分说清楚。”
    谁知道他们望穿秋水,李玉却再也没有来过。
    皇上不再命人去叩门了——五福堂的门总会打开,或是他的嫡子夭折,或是平安出来。
    反而继续坚持如常上朝,任由心急如焚也忍耐着不露出分毫,也再未砸过一样东西。
    他从前少有大的波折,这一回也算是学了祖父跟父亲的动心忍性。
    忍,有时候真是天下最难的事情。
    五福堂里的太医们也急的要上吊。
    不过七阿哥日益好转,他们也就欣慰起来,越发赤胆忠心的上心伺候七阿哥,也算是将功折罪。
    接下来的十日,圆明园人声悄悄,竟仿佛以前皇上没来的时候一样。
    各宫都闭门锁户,望眼欲穿。
    不管是盼着七阿哥好的,还是不好的,都要个结果。
    五福堂四面都是水路,只有一艘小舟停在那里,岸边有一处修着桥,正是与九州清晏最近的岸。
    此时这里蹲着三位太监:皇上处的小福子,太后娘娘处的荣寿,和皇后宫里的豇豆。
    没错皇后宫里的宫女是水果,太监是蔬菜。
    豇豆忽然跳了起来:“来船了!”
    剩下两个本来都无精打采的蹲在树荫底下,毕竟主子担忧就是奴才的担忧,所以他们日日被派到这里守船,三班倒的都得有人在这里。
    此时一听说船来了,立刻都像被点着尾巴的猴子一样跳起来。
    然后急的团团转——若是个不好的消息,回去汇报的人能保住命都是万幸。
    其中又以豇豆最为担忧,他是长春宫的人,嫡子在不在的长春宫差的可远了。
    等能看清船上小太监身形的时候,就见那小太监手舞足蹈:“大喜,七阿哥平安出过花了!”
    豇豆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小福子转身就要往九州清晏跑。还是荣寿一把拉住:“等人上岸了再确认一遍,或者还有折子什么的呢。若是你报错了或者漏报了,这个脑子肯定就没了。”
    慌得小福子连忙给对方作揖。
    荣寿想,御前还有这种傻子呢,于是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果然船上的小太监一跳上岸就从怀里掏出四五个信封:“这是给皇上、皇后、太后娘娘保平安的信,这两封更详细些的也是呈给皇上御览的,七阿哥一切平安。”
    他话音刚落,手上的信就被三个人抢完了,然后就见三个人如同三支离弦的箭一样就窜了出去。就算是四十多岁的荣寿也跑的飞快。
    那船上下来的小太监目瞪口呆:“哎,哎这就都走了,成吧,我自己去船坞那里叫船接人。”
    皇上早预备下了一条雕着四爪龙漆成大红色的船接儿子。
    此时这小太监就是来叫船的。
    船夫们这些日子也是求神拜佛的生怕要接的是噩耗,如今听说是喜讯,‘嗖嗖’地就动起来,麻利儿地干活去了。
    皇后与太后一并跪经三日后,太后见皇后几乎不吃不喝的只是念佛,反而不忍起来,且两人相对也是伤感,于是只让皇后回自己宫中去祷告。
    此时婆媳两人在两处,几乎同时接到汇报,异地而处,却不约而同落泪。
    皇上先去祖宗的画像跟前汇报了此事,然后出来就直接扔给来报信的小福子一只摆在多宝阁上的金蟾蜍。
    蟾蜍背上还镶着漂亮的翡翠珠,眼睛也是用红宝石雕的。
    李玉都觉得是好东西。
    别说,这小福子还真挺有福气。
    此时李玉也是笑容满面,嫡子平安,皇上开了脸,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此时太后和皇后却不约而同的来到了五福堂的岸边,准备接儿子。
    见着红船停下,乳母抱下来的七阿哥,两人眼中都又含了泪。
    太后立刻接过来:“哀家的乖孙脸都瘦了一圈。”七阿哥睡的很足,揉揉眼睛,找完祖母找娘。
    皇后紧紧抱着他的小身子,几乎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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