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舟摇看着他泛红的眼尾,莫名地有些慌乱,她心里还记着等会要去考试,若有什么话可以等考完试再说,不能影响他的心情,于是轻轻扯唇笑了。
    “要迟到了呀,快走吧。”
    慢慢挣脱开他的手。
    被她甩开的谷余韶瞳孔微缩,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她没有给出回答。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吧?
    他终究还是丢了她。
    -
    两天的考试眨眼结束。
    考了两天试,这雨也下了整整两天。
    京舟摇站在综合楼的天台上,百无聊赖地撑着栏杆眺望楼下的体育场,过了一会儿,翻出手机点开了刚刚姜弋发来的消息。
    姜弋:考完试来综合楼的天台。
    可她来后,却没有看见姜弋的人影。
    “舟摇!”
    蓦然从身后冒出来的少年将她抱了个满怀,京舟摇被他吓了一跳,就这么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他的气息干净温暖,似融融春日。
    “干嘛呢你。”她推了他一下,推不动,有些无奈。
    “我想你了嘛。”
    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已经隔了足足叁天,这两天因为他们考场不同,也没有再遇见,姜弋是真的很想京舟摇,但又怕打扰她考试,就一直强迫着自己不要去找她。
    刚刚结束的最后一次考试是英语,京舟摇轻轻点了点他的胳膊,“英语考得怎么样啊?”
    闻言,姜弋探出头来,笑盈盈地看她。
    “你希望我考得好还是考得不好?”
    京舟摇轻轻哼一声,别过脸道:“我当然是希望你考不好啊,这样我就不用浪费我宝贵的假期陪你去玩了。”
    姜弋挑眉,凑近她的脸,“真的?”
    “那还能有假?你快松开我,没什么事我该回去了。”
    “有事,怎么没事?我是想告诉你,周六记得不要穿裙子,我要带你去打球啊。”
    京舟摇笑了,“姜同学,你未免自信过头了。”
    “你就等着吧。”
    乌云遮月,雨后的夜晚总是格外幽静。
    京舟摇的房间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她找得满头大汗,却还是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有些烦躁地皱起眉,她转身出了房门。
    “妈妈,你看见我日记本了吗?”
    林寻秋正坐在书房里,听见她的声音后沉下脸。
    “摇摇。”
    “嗯?”
    “你进来一下。”
    站在门口的京舟摇愣了一下,心里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最终她没说什么,轻轻踏进了林寻秋的书房。
    这间书房少有人来,林寻秋没有什么怪癖,唯有书房是不容许他人踏入的禁地,一旦她沉入写作,可能叁天叁夜不出来。
    京舟摇印象中,她只在小时候进来过一次。
    那次还是因为林寻秋出去的时候忘记关门了,她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进去的,进去就看见地上丢满了纸团,随手展开一张,是妈妈凌厉刚劲的字体,从她凌乱的笔画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烦躁。
    林寻秋一开始写作时并没有什么名气,直到几年前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华戒》才一夜之间火遍大江南北,然而熟悉林寻秋的人都知道,她最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聊起这部小说,更别提在她面前看了。
    所以直到现在京舟摇都没有看过那部让妈妈一举成名的《华戒》,不是不好奇,只是比起好奇,她更怕看见妈妈生气。
    走进书房,京舟摇发现书房只亮着一盏台灯。
    林寻秋安静地坐在电脑前,看不清神情。
    她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当她的目光瞥见放在桌上的那个绿皮日记本后,她的预感得到了印证。
    京舟摇轻蹙眉头,“妈妈,我的日记本怎么在你这?”
    林寻秋这才别过脸看向她,她的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还夹杂着一丝沉痛与失望,京舟摇感觉敏锐,发现了她神情有异。
    “妈妈,怎么了?”
    她强装镇定,手却悄悄背到了身后,暗暗攥紧拳头。
    “摇摇,你告诉妈妈,这真的是个日记本吗?”
    林寻秋深吸一口气,启唇问道,她并非咄咄逼人的口吻,可却让京舟摇瞬间白了脸。
    “……当然。”
    嘴上干巴巴地答道。
    林寻秋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翻开了那个日记本。
    从第一页开始往后翻,每翻一页,她的手就忍不住颤抖,直到她翻到最后一页,看着上面的内容,心沉如水。
    “上个星期二的晚上,也就是你突然从家里冒着大雨跑出去的晚上,你离开后忘记了把掉在地上的日记本放好,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了。”
    京舟摇抿唇。
    有些焦躁地捏着手心的肉。
    “日记是从这个学期开始记的。你在日记里经常提到的那两个男生,一个是余韶,还有一个,就是你曾跟我说过的姜弋,对不对?”
    京舟摇无言,只能点头。
    “砰!”
    日记本猛地被林寻秋摔在了地上。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到京舟摇的面前,看着女儿不安又懵懂的表情,心如刀绞,“日记里详细地记录里你是怎么勾引姜弋,怎么将两个男生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他们愧疚,他们痛苦的时候,你却在心里笑话他们的丑态。”
    “日记里的你,尖酸又刻薄,玩弄感情,内心冰冷又无情。”
    林寻秋轻笑一声,“妈妈刚看见这个日记本的时候,吓坏了,我就想啊,我的宝贝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摇摇明明是一个像天使一样善良又温柔的女孩。怎么可能会像日记里那样呢?”
    “我甚至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我和你爸爸总是忙于工作,忽视了你,让你萌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坏心思。”
    京舟摇眼眶一红,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可是我想起了你慌张地跑出门的样子,你很害怕,很后悔,如果这一切都是你酿成的,你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情绪呢?”
    “《华戒》告诉了我答案。”林寻秋忽然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问,“孩子,你看过妈妈写的《华戒》吗?”
    闻言,京舟摇一愣,如实地摇头。
    “《华戒》是我的成名作,也是我一生都不愿去回想的过去。因为,书里的主人公七爱,就是我。”
    “七爱是个坏女人,她最喜欢玩弄那些无知的少年们的感情,每日都在逢场作戏,她活得庸常又琐碎,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不知活着的意义。她最终害得很多人为了她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却凭借自己的手段,名利双收。”
    说到这,林寻秋的脸上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你喜欢《安娜?卡列尼娜》是吗?”
    她突然话题一转,温柔地看向被她的话惊吓了的女儿。
    京舟摇没有回答,林寻秋却兀自笑了,“你是我的女儿,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想写出比《安娜?卡列尼娜》更出色的作品,想超越它在文学史上的意义。”
    “所以你要塑造一个背叛爱情的女性,她比安娜更勇敢,更自信,却比安娜多了一丝狠毒与无情。安娜冲破的是资产阶级落后的封建观念,她背叛了婚姻,是为了追求理想的爱情。而你想要写的是一个跳出传统思想藩篱的女性,她是别人眼中的‘坏女人’,渴望冲破现代社会男尊女卑的固化思维,追求她所向往的自由。”
    “关于自由这个话题,你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思考,在你八岁的时候,就曾问过我,‘妈妈,什么是自由?‘,那时我告诉你,自由就是You  do  what  you  want  to  do,做你想做。”
    “在你开始有自己独立的思考时,你便开始写作,对自由的追问与思考,永远隐含在你的文字里,孩子,妈妈知道,你渴望自由,可你一直觉得自己并未理解自由的真谛,直到你遇见姜弋,那个你第一眼见就喜欢的男孩子。”
    “‘爱的近义词是背叛’,这是你日记里写的句子。我想灵感应该是来自于太宰治《人间失格》里叶藏和朋友玩的那个反义词游戏,如果罪与罚是一对反义词,那么爱的近义词便是背叛。罪孽感通过受惩罚的方式进行抵消,能够经受住狠烈的背叛的感情才是爱,换言之,在你心里,爱就应该被背叛。”
    京舟摇的心里第一次有了迷茫,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能够经受住狠烈的背叛的感情才是爱,为什么,爱一定要被背叛?
    “你果然是我的孩子。在你还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惊人的文字敏感度,我一直都在担心你最终将跟我一样,为了写出最好的作品,不惜摧毁一切。”
    林寻秋轻轻握住京舟摇的手。
    “摇摇,这样做是不对的。”
    不对的。
    不对的。
    “的确,只有经历过才能写出最棒的故事,可是,如果故事一开始就是美好的,为什么,还要再费尽心力地去毁灭呢?你用日记本模拟人物的内心世界,你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你是一个坏女人,你不该有多余的同情,你应该漠视他人的感情,将一切美好事物弃如敝履。”
    “可那根本就不是你!摇摇,同时爱着两个人的,将两个男生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那个人不是你!你知不知道,一遍遍的情感模拟,最终会让你和你笔下的人物融为一体,你将不是摇摇,你将变得和日记里的那个女人一样自私自利!冷血无情!”
    “你仔细想想,现在的你,究竟是日记里那个女孩,还是你自己?你真正爱着的人,究竟是哪一个?你舍得这么玩弄他的感情吗?你舍得将他所有的好、所有的真心都踩在脚底下吗?”
    京舟摇后退一步,全身颤抖。
    “……我是京舟摇啊。”
    “我爱的……只有韶韶一个人。”
    “只有我的韶韶。”
    她失声痛哭,眼泪模糊地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早上,谷余韶握住她的手问的那句话,他说,“我很爱你,你爱我么?”
    当时的她还想着考试,还想着不能这么快让故事收尾。
    她需要观察,需要更多的素材,完美地刻画出一个被爱人狠狠背叛的男人形象,她不能现在就让一切结束,不能!
    可她好像从未想过,问出那句话时,韶韶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她天生观察力和判断力惊人,只要和她接触过的人,即便掩饰得再好,也会被她一点点看穿。
    她比谁都了解谷余韶。
    他很爱她,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要更加爱她。
    可他从小的生长环境让他失去了坦率说爱的勇气,不敢失去她,害怕被她抛弃,这些她都知道,她喜欢他这样,所以总是对他的害怕无动于衷,居高临下地欣赏他在痛苦中挣扎的样子。
    有时心软了,再给予他一点关心,安抚他的不安。
    让他得以存活。
    姜弋的出现撕碎了这层本就岌岌可危的保护膜,她对姜弋表现出的爱意与兴趣,都像利剑一样刺向不安的谷余韶。
    那天他问的问题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躲避、害怕的问题。
    一旦说出口,就是孤注一掷。
    可当时的她并没有给出答案。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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