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一字一句读完史官笔下他的一生,神情淡漠的像是卒读别人的悲喜,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平静地瞧着程沐,“这里面,哪一个字是假的?”
    程沐恍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木已成舟,盖棺定论,再追问前因毫无意义。
    陛下要的是果,世人所见是果,于是赵长宁的因便只能长埋于地下扑尽尘埃,不见天日。
    “大人……”程沐嗓音有些艰涩。
    “我乏了。”
    赵嫣闭上了眼睛,额间细长的眉斜飞入鬓,若是贴上绯红的花钿,这一张脸比起男子便更像是清艳绝伦的女子。
    然就算是美貌的女子,又哪里能有这样的好颜色。
    细白的腕子撑住额头,沉重的铁链坠至肘处,乌黑的鬓发间隐约可见几缕白色,垂落了几缕在额前,身上散着因常年服用汤药才有的淡淡的药香。
    像幽寂的云苓。
    早闻内阁首辅男生女相,那时候程沐并不相信,如今见之竟也心旌摇荡,神思不属。
    程沐拿回了手稿,目光落在了手稿扉页“佞幸列传”四字,竟有些扎眼。
    程沐终于对赵嫣道,“已知天命便不尽人事,非史官所为。”
    赵嫣沉沉闭目,尚不知是否听到。
    于大理寺出后,程沐扎进了翰林院。
    翰林院是天子草拟诏书,撰书修史之地,网罗诸多传世史料与皇室密册。程沐行至一列,上书建安史册四字,建安年间所有文官笔录与记载均收录于此。
    他一册一册翻过去,皆是些歌功颂德之本。
    直到目光落在一本起居注的分册上,神色微微一动,伸手拿起了分册。
    起居注用于记录帝王生前言行,日耕不辍,并不外传他处,只做史官修史之用。
    大楚帝王的起居注均由近宦所注,那作这本起居注之人便是先帝的大太监常平。
    常平已在君权与相权的争夺中身死。
    起居注晦涩难读,先帝即位后二十七年的光阴,九千多个日夜分疏成册,程沐通篇卒读下来,又是两夜未眠。
    翻至最后一页时,年轻的史官双眼布满红丝。
    他站直了身子,揉了揉眉心,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于脚下的一卷卷凌乱置放的书册上。
    先帝的起居注缺失两日。
    建安十六年腊月初三。
    建安二十五年腊月初八。
    建安十七年赵嫣入内阁。
    建安二十五年冬赵嫣任内阁首辅。
    装订的缝隙间还残留被撕后参差不齐的碎屑。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被撕的起居注残页又在何处?
    程沐有一种直觉,他要找的因,就在那数页缺失的起居注之中。
    常平虽死,然如今御前顶替常平的戴高曾是常平手下的人。
    或许他能从戴高处得到答案。
    第七十七章
    楚钰的案前置一把金刀。
    他蹙眉沉沉看着金刀,眉眼看不出别的神色。
    戴高和浮鸢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自这柄金刀从户部送来已有两个时辰。
    赵家查抄物事归户部,户部官员有熟悉秦王之人,认出此物乃秦王之物。
    秦王如今人在边关,索性送进宫中,在宣帝面前用这金刀露一翻头脸。
    此物从赵家查抄而来。
    这金刀分明是秦王托付十一之物,如何会在赵嫣手中?
    楚钰面色微沉,终于道,“戴高,咱们去见见赵大人。”
    戴高躬身应下。
    戴高此人能在常平手下伏低做小十多年,后背叛常平才有今日,是知审时度势之人。
    常平是先帝的一条狗。
    他如今是少帝身边的狗。
    左右是狗,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戴高垂下眼睫,替帝王引路。
    更深露重,皇宫銮驾夜半而至,荣昇披衣起身,官帽尚在手中,亵衣未系,匆忙拜倒。
    “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宣帝于金銮驾下来。
    身着玄色云纹锦衣,发束玉冠,腰系宫绦,若忽略眼中上位者的威仪,倒像哪户权贵人家的公子爷。
    宫装的大太监躬身立在侧后方,手中白色的拂尘被风扬起,低眉顺目的模样。
    “无妨,朕有些事同赵大人聊一聊。”
    荣昇暗自心惊。
    陛下星夜至此,多半来者不善。
    他心中忧挂赵嫣,面上不显,只眉头蹙紧几分。
    “荣卿前面带路。”
    “下官遵旨。”
    这大理寺是藏污纳垢之地,沿路所及皆是幽深漆黑的牢狱,三三两两的烛光如同嶙峋的鬼火。
    “前方便是。”
    “荣卿止步。”楚钰摆手。
    荣昇眼含忧虑,欲言又止。
    赵嫣的情况并不好。
    赵家时候十多个大夫日日精细调养,尚且落了个体弱畏寒的病根。
    如今在阴暗潮湿的冷狱中,即便荣昇特意替他热起了炭炉,到底不比赵家。
    荣颖那一遭彻底毁了他的根基,破败的身体一日虚过一日,若再经一番折磨只怕撑不到秋后。
    荣昇停住步伐,笔直的同随行的戴高一起候着。
    身后烛火明灭,掌灯人已出入两次。
    铁窗外风声乍起,裹携进了一股骇人而刻薄的冷意。
    楚钰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他抬靴近前,便见昏灯下一道瘦削单薄的影子,手中正握着一卷书页翻过去。
    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声,回头看过来,遂放下了手中的书,不卑不亢的行礼。
    “参见陛下。”
    楚钰细眼打量着赵嫣,这还是自从赵家出事以来,他第一次这样认认真真的打量着他的仇人。
    或许只有胜利者才有这样的闲心逸致。
    若说以前的赵嫣像是着笔艳丽的彩画,如今的赵嫣便像是褪色的黑白画。
    懂画的人才知,通篇的彩绘稍嫌姝艳,而黑白画上浓丽的一笔却格外荡人心魂。
    有多少男人想给这幅黑白画再添潮红的一笔?
    已这般境地,赵嫣的神情并不因落拓而显得卑贱,囚服下的背脊始终笔直。
    也不知道在他父皇的塌上,是否也依然笔直的像青杨。
    楚钰畅快地笑了。
    他少年登基,踩着荆棘丛走了三年。
    这荆棘丛拜谁所赐?
    是他父皇的一个玩物。
    十七岁的帝王如今已经依稀有了他父亲的影子。
    轩昂的眉眼,深邃的轮廓,削薄的唇瓣,渐渐长成能担负起这天下的模样。
    他一步步靠近赵嫣,伸手抬起了下跪之人的脸。
    落在手中的触感温热而柔软。
    宣帝附耳过去,轻声道,
    “赵嫣,你也有今天?”
    第七十八章
    赵嫣就像是一柄扎在楚钰心上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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