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没有吭声,除了冰冷血红的眼,他看起来仍然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赵茗却知道,正是这双看起来不够有力的手,杀死了突厥人自阿必其死后第二员大将,造成了突厥人此后数月节节败退的走势。
    楚钦少年征战,看惯了生死,而身边人的死去却是头一回,手中的酒坛不曾放下过。
    赵茗是宁轲一手带出来的。
    他跟着宁轲连日血战,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屠夫。
    过去解开女人罗带的手如今用来杀人,砍下的人头数以百计,京城花眠柳宿的日子再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与他同住的孟飞死了,宁轲也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变成塞外游荡的孤魂野鬼。
    漠河新州积尸百里,白骨曝野,每一片枯黄的草叶上都沾着腐腥。
    古来征战几人还。
    赵茗年轻的面颊上一道道龟裂的伤,英气的眉眼中带着远非他这样的年纪该有的惨烈。
    西北的血火将他磨洗成为真正的军人。
    当时的情形凶险,死的若不是宁轲就是秦王。
    所以人们悲痛之余却又庆幸。
    压垮这群军人的不是战争,而是人心。
    楚钦喝多了酒,他没有醉,人踉踉跄跄从雪中起来,酒坛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进了正厅,行至书案前,书案上堆叠着来自京城的密报。
    周太皇太妃与自己唯一的孩子隔着一道明灭的烛光相对而立。
    历经三朝的女人对眼前肖似丈夫的年轻人一字一句道,“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要当心乌云会长久遮蔽太阳。”
    楚钦看了他母亲一眼,知母亲的心思。
    沉默良久,楚钦对自己的母亲道,“儿子不是太阳。”
    周太皇太妃指着案上累积成山的书信。
    “你长久征战,想必不知道朝廷的消息。赵家倒了,内阁被废,连根倒下的势力一批接着一批,如今朝廷扶持皇后的母家荣家,权力一边倒向士子儒生,内阁之前推行的改革军制也被一朝再度废除,你们这些武将哪里有明天?”
    “若有一天陛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知道他母亲死在了你的手中,甚至听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流言,以为你和骊妃……即便陛下如今厚待你,日后很难不对你动杀心,你这是要和历朝历代的那些将军一个下场啊。”
    一年的时间,京城已翻天覆地。
    陛下立后,赵家倾覆,内阁废除,朝廷权力重组,荣家一门俨然今非昔比。
    楚钦展开案前的密信一封封拆过去,眉头越蹙越紧。
    赵家被查,赵嫣被幽禁赵府。
    赵嫣从赵家被羁押大理寺。
    赵嫣被判秋后问斩。
    太后寿诞,为庆三军,陛下大赦天下。
    赵嫣被判入刘府,罚十万金,处终身役。
    楚钦盯着判入刘府四个字,握信的手一抖。
    眉目沉沉把一封封信点上了烛火,眼看着薄纸化作青灰,俊美的脸带些冷冽的寒气。
    周太皇太妃道,“你可看清楚了?朝廷局势已非昨日……要替自己早作准备。”
    “母妃,今日之事全当您没有说,儿子也不曾听到过。”
    周太皇太妃遂道,“你不愿意,我又有何话说?”
    楚钦卸了盔甲,院子里的兵醉醺醺的倒了一地。
    他踢了赵茗一脚,沉声道,“护好宁将军的灵柩,我先行一趟。”
    赵茗吃了疼,嘟囔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否听明白。
    西北的月色照亮了远处枯黄的草原和雪岭。
    楚钦吹了声口哨。
    乌追马声嘶鸣,挣脱缰绳,夺路奔来。
    他拍了拍乌追的背,“乌追,你快些。”
    年轻将军一身短打戎装,翻身跃上马背,腰间挂着他杀人无数的刀。
    西北王换了什么兵器,什么兵器就是杀人的利刃。
    一路随大军行至京城约需两月,单人骑着快马路程可缩短至一月,若不眠不休星夜疾驰,又是乌追这样的良驹,只需十五日。
    别的人也许做不到,然而楚钦自少年起便阵前杀敌,单骑伏击,曾昼夜不停,以粗粮裹腹,风尘仆仆日行千里。
    他要见赵嫣一眼,带他离开京城那个葬送一生的鬼地方!
    第九十一章
    刘燕卿骨节分明的手指拆开裹覆茯苓的油皮黄纸。
    于是掩藏在宫中多年的残卷携带淡淡的药香终以得见天日。
    边牧和尚给刘燕卿的回信托可靠之人寄存于药铺中。
    福宝于药铺中取回的时候理所当然以为这药是给赵大人新开的方剂。
    六页皇室内贡的描龙金纸合在一起,拼成了起居注残页的雏形。
    因年日长久而干裂泛黄,像老人枯瘦皮肤上深邃的纹路。
    漆黑的字迹尚可辨认,上书“建安十六年”、“建安二十五年”等字样。
    室内烛光昏淡,室外细雪纷纷。
    薄薄六页金纸,刘燕卿整整看了两个时辰。
    反反复复,一字不落,到后来闭着眼睛,纸页上的每一个字都镌刻在心。
    哪里是什么先帝起居,分明血淋淋的写着赵长宁的人生是怎么被毁掉的。
    第二日天际将明。
    雪衬的天光乍亮,北风卷起枯黄的草叶,书案前的烛火燃尽。
    刘燕卿从书案前站了起来,眼中能窥见血丝,颇有些不修边幅。
    狼毫置于新砚上,笔尖墨迹尚新。
    书案前的三封拓了刘府印章的信,已各自有它的去处。
    连日来赵嫣又做一场昏沉的噩梦。
    京城的雪未停歇,院中的青苔覆上厚厚的银白,高俊的枯枝“吱呀”一声被积雪的重量压至骤断。
    赵嫣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刘燕卿有些憔悴的脸。
    刘燕卿向来云淡风轻,他跟着赵嫣这些年赵嫣从未见过他眼带血丝,胡子拉碴的模样。
    “刘燕卿。你怎么了?”
    刘燕卿抓赵嫣的手,“赵长宁!”
    赵嫣低叹,“我想去看看雪,你抱我去院子里,好不好?”
    刘燕卿沉默着将赵嫣抱出了院子,院中的雪簌簌而落,他们在屋檐下,屋檐的积雪透着惨烈的白。
    刘燕卿抱着赵嫣将他放在廊下的长阶上,让他倚靠着自己肩膀。
    长阶外一树红梅灼灼如火,红蕊坠在深雪中,像一蕖红泪。
    雪花落满了赵嫣的眉睫,四散的发上有星星点点的白。
    “赵长宁,你这一生可值得?”
    赵嫣倚在他肩侧,声音很低,“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他身上的药香越来越重,说话时候呵出的气息都带着草药的味道,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最想不透的事,是你。”刘燕卿摇头道。
    他手中握着几页残卷想了一整夜,都没有想明白赵嫣搭上自己的前程、尊严和性命甚至是身后名,所求为何?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堪不破的事。
    就像宁王到死都想不明白他不是输在了嫡庶之争上,就像刘燕卿从未看透过赵嫣,就像赵嫣直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的。
    赵嫣猛烈地咳起来。
    刘燕卿细致地拿丝帕拭干净他唇瓣的血迹。
    赵嫣生生咽下了喉间铁锈一样的血腥味。
    赵嫣天生不喜逃避,哪怕遭逢了泼天大难,也都是直面刀尖。
    若有想不透的事,便日日去想,夜夜思虑,把自己磋磨形销骨立,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这样的人总是命苦,忧心太重,牵挂太多,就像崩紧的弦,总有弦断的一天。
    刘燕卿细长的手指拂开了落在赵嫣发上的雪花。
    “我是不是等不到见他了?”
    刘燕卿知道赵嫣问的是谁。
    “西北大军前几日已从西北班师,需要两个月才能回来。赵嫣,不要等他了。”
    赵嫣咳嗽了两声,双目沉沉看着飞扬的雪,短促笑了声,“老天从未厚待过赵长宁。”
    赵嫣少年时候懵懂热切,不知情为何物的时候被先帝一手砸的七零八落,从此情爱在他这里便是杀人的刀刃。
    他对秦王与其说是什么情爱,倒更像绝境中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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