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我瞧着秦王殿下比今上……”
    “呸呸呸……祸从口出。”
    看客三三两两意犹未尽地散去,酒馆角落里一漆红桌案上放置几锭碎银。
    说书人和邀赏的小童极目望去,只见一道高大的影子湮没于鼎沸的市井人声。
    宫中的动向秦王府一应俱知。
    从皇帝杖毙太后宫中旧人,到提携朱旻盛始,楚钦便知道骊妃一事皇帝已然知情。
    如今追查何人所为毫无意义,嫌隙已生,再无回转之余地。
    皇帝闭朝三日,见史官,见太医,赵家珍本尽归皇室私库。
    他是时候见见这位程大人了。
    程沐尚在病中,身子将好便在卧房点一盏昏灯笔耕不辍。
    翰林院的官舍乃清幽之地,壁垒高墙,入目皆书,程沐一双眼瞳布满血丝。
    他是史官,他有责任要将真相传诸于世。
    白色宣纸上书数百字,详细记录赵嫣生平诸事。
    最后一行赫然是充满愤懑的一句。
    “我朝圣祖,手段有余,德不配位也。”
    书注的主人已死。
    十多年前就死了。
    而他要让世人知道,大楚最后一位内阁首辅,不是背负恶名的佞幸,是流芳千古的名臣。
    程沐咳嗽了两声,手中青羊软毫置于书案一侧。
    抚额站起,披上外衫,提灯出门,一步步踩着积雪,积雪映着灯花,雪中脚印很深。
    直到翰林院墙外的北风带来凛冽的寒气,满怀愤怒与悲意方散了些许。
    身后有人的脚步声传来,“程大人可否借一步谈?”
    程沐回头,见一高大的黑衣青年蒙面而立,周身无多余的缀物。
    衣着质地高贵,借着光影能看清楚如刀锋一般的眉眼。
    这一切都彰显此人身份不凡,却不想暴露人前。
    程沐环顾四周,入目枯杨残叶与深寂的夜色,未见翰林院同僚的影子,犹疑问道,“不知阁下……”
    那黑衣青年遂摘下蒙面之物。
    程沐眼瞳徒然睁大,压制住脱口而出的惊呼,“秦王殿下?”
    西北大军此时应在京城远郊安营扎寨,候旨领封,秦王何以至此?
    楚钦道,“深夜入翰林院,本王实有疑虑未解,劳烦程大人解惑。”
    程沐道,“殿下欲知何事?”
    楚钦道,“本王想知道,程大人当日面圣时同陛下说了什么。”
    程沐犹疑不语。
    楚钦叹息,“可事关赵嫣?”
    程沐错愕抬眼,楚钦对上他惊讶的神情回答道,“他的事情,本王都想知道。”
    楚钦离开翰林院的时候,已经月上重霄。
    黑夜中的皇城像一座衰朽却又昂贵的坟墓。
    这个地方永远都是死人比活人多。
    春萝在王府候至三更,才见秦王回来。
    穿着夜行衣的年轻男人周身充斥着凌厉的恨意与悲怆。
    “春萝,有酒吗?”
    她的殿下回来的第一句话,是向她要酒。
    声音低哑,压抑在平静的表象下的,究竟是死一般的沉默,亦或是汹涌的暗流无人得知。
    “殿下为何要酒?”
    “没有酒,本王想杀人。”
    春萝没有问她的殿下想杀什么人,她从来是个体贴的婢女。
    烈酒入喉,咽喉处燎烧起了灼烫的火。
    男人的眼中似有一片荒冷而萧煞的沙漠。
    秦王府的长明灯仍旧高高悬起,却始终没有引赵长宁魂兮归来。
    第一百零七章
    西北军返程安置明旨归入京畿。
    一应事宜均由崔嘉负责。
    如今崔家一门的荣膺均系崔嘉一身。
    崔嘉位置俨然在同等进士中拔高一筹,权势富贵唾手可得,出行仪仗威盛,人人青眼相待。京城水深,人一但涉足,便能窥见许多外人不闻的脏污。而这些脏污即是大部分官员立足朝堂的本钱。
    古往今来多少朝堂中人前赴后继,明争暗斗也不过是为了官帽上多添一颗明珠。
    崔嘉也不外如是。
    曾经在秦王府的羞辱历历在目,让他清楚的知道,现在得到的一切还远远不够。
    人的欲望一旦开了扇门便永无止境。
    往十里亭去的前一夜,崔嘉做了一个梦。
    东街巷口的糖人在梦中栩栩如生。
    花灯节花穗满楼,明月正圆。
    卖糖人的小贩声声吆喝,嘻笑的孩童提着手中的红灯笼,灯笼的灯芯随着他一蹦一跳微微晃动。
    “哥哥,先生不在,今日买炒糖人吧。”
    上一次赵长宁用买书的钱买了糖人,被先生用戒尺抽红了手心。
    “怎么这么馋嘴,吃一次还不够?”
    半大少年皱着眉,轻轻刮了下男童胖乎乎的脸。
    “甜食吃多了,牙上会长虫子。”
    “哥哥为什么不长?”
    “我比你大。”
    “我长大后娶哥哥做媳妇,以后天天就能吃到糖人了。”
    他童言童语无所忌讳,倒是让少年笑出声。
    乌云般的发散开来,少年青涩又漂亮的一张脸映着身后蔽荫的灯火,风中有杏花的香气浮动。
    “越吃越胖,还想娶媳妇。”
    崔嘉憋红小脸,伸着小手扯赵长宁的细长精致的衣带,“娘说胖了才有福气!”
    少年手指中的一卷书重重敲打在他脑门上,“男儿立世要做君子,担家业,兼济天下。若成日只想饱口腹之欲,人与飞禽走兽何异?”
    崔嘉大哭,“哥哥骂我。”
    少年遂耐心道,“你现在还小,崔家日后舅父舅母都老了,自然要靠着你,舅父舅母宠溺于你,但肩上的担子自己要清楚。”
    “哥哥肩上有担子吗?”崔嘉懵懵懂懂地问。
    沉默良久,少年终于道,“有。”
    “重不重?如果很重,我日后可以帮着哥哥一起担。”
    夜色笼罩下的市井人声鼎沸。
    少年的手落在崔嘉额头上揉了揉,低叹一声。
    揉在崔嘉发顶的手心带着绯热的温度。
    崔嘉一身湿汗,惊坐而起。
    他的额上仿佛还残留着的滚烫的温度。
    满目大红随梦褪尽,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赵长宁当初如此待崔家,如今死了,这是报应。
    赵长宁当初教他做君子,担家业,兼济天下。他自己哪一件做到了?
    赵长宁没有做君子,他做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人。赵长宁担了家业,赵家一门的清流名声付之东流,赵长宁又何以兼济天下?若非他死在了乱坟岗之中,天下人恨不得掘墓焚之。
    他在惠州老家的父亲听说了赵家出事,赵嫣死讯后,也只是怔怔半晌,长叹一声,再无多言。
    赵长宁这一生恶贯满盈,众叛亲离,到死都无一个人肯为他伤心。
    赵茗回来了。
    赵茗是否知道,赵家没了,赵嫣死了?
    雕花的窗柩外有一弯明月。
    崔嘉脸色泛起冷白,双眼密布红丝,眼看冷月隐没于云海,红日遥升于东方。
    卯时三刻,仆役敲门,“大人,该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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