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的刀光沉流湮没于轻扬的水袖与浓香之下。
    人人饮酒闻乐,盛世之相昭然。
    宴罢,杨太傅入正殿与宣帝密谈。
    “陛下欲派何人往西北去?”
    西北军秦王旧部众多,民风彪悍,新任将领若去必难服众,注定要成为一枚过河卒子,为后来人做嫁衣。
    宣帝道,“荣昊如何?”
    杨太傅答,“可。”
    不日朝廷封荣昊为从一品大将军,与其余数十名京中将官携兵符与调兵遣将的圣诏同往之。
    秦王幽居京中秦王府,两耳不闻窗外事。
    赵茗与林舒童章等人均已封京职,未随大军西去。
    荣昊性情残暴易怒,西北军中不服之人皆用重刑剥肉剔骨,以儆效尤。
    短短五日西北军中已死伤数百,将士无一不念秦王。
    后军中有流言传,荣家为图谋皇后之位从中作梗阻碍西北军粮草押运。
    一时间数十万将士怨憎四起,无从遏止。
    秦王府仍旧安谧如同在酝酿着风暴的壁垒。
    楚钦的舅舅周显于江南密信,信书“时机已到”四字。
    杨太傅上折奏请秘密处决秦王,楚钰思虑一日,下诛杀暗旨。
    而锦衣卫去往秦王府时已人去楼空。
    江南周家举家西迁。
    永历四年三月中旬。
    西北哗变,童章手握真正的兵符现于军中,西北众军倒戈。
    而荣昊非坐以待毙之人,暗中查清周太皇太妃被秘密安置于邺城童章名下一处私邸。
    率京中同来诸将杀出一条血路围堵,西北军不敢妄动,局势胶着两日。
    周太皇太妃自焚而亡,私邸灼烧成一片通天血海。
    荣昊再无倚仗,赵茗阵前顺应军心斩杀之。
    自此大楚西北八十万军黑旗易帜。
    朝廷派去的信使还未踏入西北邺城一步,便为邺城边将一刀毙命。
    秦王檄文于西北传出。
    列数荣家罄竹难书的罪行,以清君侧为由拉开了大楚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西北之乱的帷幕。
    后世史官关于西北之乱众说纷纭,依稀可窥见背后错综复杂的政治筹谋。
    自此荣家两子一死一残,荣昌海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升平百年的盛世烽烟再起。
    纵然是楚钦也从未想过,西北军的刀刃有一天会对着自己的同袍,甚至会连累自己的生母。
    事已至此,程沐接旨修史无论对朝廷亦或秦王皆已无意义。
    程沐却笔耕不辍,任由世外血雨暝晦,狼烟遍地。
    崔嘉为摆脱秦王府门生的身份重拜入荣家门下。
    荣昊已死,趁荣家正值用人之际,从京畿被提入六部,一身青袍换紫袍。
    大楚重文轻武的弊端初现端凝,京师重兵与西北持平,可堪大用将领却寥寥无几。
    文官披甲入战场,虽勉强能统筹大局,到底失了血性,以摧古拉朽之势崩塌。
    战火烧至流火七月。
    西北军攻至河东关隘。
    河东地形易守难攻,是一道绵延百里的天然屏障,河东一破则潼关破,潼关沦陷则京城危矣。
    所幸朝廷援兵已至,河东守将又是难得的将才,将黑甲拼死抵挡于命门之外,京城方有喘息之机。
    河东以北战火绵延,历代兵祸总伴随匪祸,匪首横行鱼肉,官府业已瘫痪,远至岭南皆有北方受之波及的百姓走水路逃亡而至。
    陆惊澜以为这一生都不会踏足岭南。
    可他还是来了。
    从京城到岭南的水路,食不裹腹的女人抱着哭喊不歇的孩子坦露胸乳喂奶,骨瘦如柴的佝偻老翁拄着掉漆的木杖低声叹息。
    船上腐烂而浓烈的尸臭让他一时间以为回到了多年前岭南瘟灾的时候。
    每天都有人饿死,于是船上每天都在往江中抛尸。
    死尸在江水中浮沉,被浸泡发白,终变成鱼饵。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陆惊澜握紧了腰间的青玉剑,遮覆住了眼底一片修罗般的血色,伸手递给船夫两锭银元。
    船搁浅靠岸,陆惊澜随着逃难的百姓一起,踏上了这片曾满目疮痍复又新生的土地。
    岭南温暖,四季春花漫山。
    赵长宁如果活着,应该会喜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岭南近海,河道众多。
    岭南十八郡中又以相郡为最,自古以来水患频发。
    半年前相郡从京城调任一位刘太守,听闻乃治水之能臣,引河修道,建堤通渠,水患虽解,却毁了农田作物,相郡官员开仓放粮,免数万百姓之灾荒。
    如今北方横遭兵祸,流民涌入岭南,岭南十八郡只此一郡开棚设粥以济之。
    刘太守年纪尚轻,生一张白玉面颊,鞋跟踩在袜底,成日眉眼弯弯的模样,身边跟着一个叫做福宝的小厮。
    王婆子是相郡有名的媒人,但凡当地富甲的婚事无一不重金聘她出头露面。
    王婆子去太守府邸替豪绅家的女儿说亲,人在侧堂候着,却见刘太守狼狈的从里间出来,不知被什么人浇满身药渣子,发梢往下淌着漆黑的浓汁,脸上却不见恼,拿青布衣袖胡乱擦了擦发鬓,这才注意到了王婆子,王婆子上前行礼,堆满褶子的老脸凑上前去,“王婆子今日来是给大人保个媒……”
    刘太守抬头勾魂摄魄一笑,“家有悍妻,实不敢纳妾。”
    王婆子盯着太守满头药汁恍然大悟。
    太守府的仆役陈官却知,哪里有什么悍妻,分明是位孱弱的病公子。
    陈官进这府邸的时间比刘太守还早。
    府邸原来的主人姓陈,因治水不利被朝廷问罪,他们这些人便迎来了新的主子。
    病公子在一个万籁俱静的深夜被刘太守从一辆布满馥郁香气的马车上抱进太守府。
    若非那起伏不定的胸膛还在艰难地呼吸,陈官几乎以为那是一具漂亮的尸体。
    陈官蝼蚁般的一生从未见过比这病公子更美貌的男人或者女人。
    像剥了一层苍白的画皮披在身上,睁开眼睛就能变成敲骨吸髓的精怪。
    刘太守每日一下公堂便入后厅,后厅住着浑浑噩噩的病公子。病公子的卧房隔壁辟一间药室,药室的药材极其珍贵,尤以几乎绝迹的夜乌藤为最,夜乌藤以根入药可活脉解毒,于是陈官知道,病公子并非重病,而是毒入肺腑。
    刘太守日日以口哺药,病公子贴身之事从未假手他人,过了十日,病公子终于在病榻之上勉力抬抬眼皮,露出睫羽覆下一双如同琉璃一样的眼珠子。
    陈官在一边随侍汤药,看到刘太守如释重负地对福宝道,“总算不是无用之功。”
    福宝拖长了声音,“等公子醒来,大人每日哺药,我必一五一十告知。”
    刘太守眼中藏着勾子,唇角却弯折道,“我求之不得。”
    塌上的人低垂的眼睑像裹着一团朦胧的雾气,困倦极了,再度沉沉昏睡过去,刘太守细心理顺病公子枯草一般的发丝。
    十日又复十日,岭南的春花漫山遍野的时候,病公子渐渐好转了起来。
    病公子真正清醒的时候,恰逢陈官当值。
    明月高悬于天际,月光洒在院落的蓬勃生长的野草上。
    陈官守在病公子的卧房外,嘴里叼着树叶,百无聊赖地数着地上的蚂蚱。
    忽闻里头有响动声,推门而入,见那病公子不知何时清醒过来,挣扎着下了床榻,却因为手脚俱软,摔倒在冰凉的青砖上。
    雪白的亵衣凌乱披裹于纤细的双肩,裸露出来的肤色被窗柩外透进的月光蒙上一层清润的柔光,病公子的胸膛因为吃了疼而起伏剧烈,泛起绯薄的红。乱发掩住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在有虫鸣鸟叫的春夜里孱弱地一呼一吸,纤细的腰身仿佛都要随之折断。
    陈官小心翼翼上前,温柔地拂开了病公子垂盖眉睫的长发,便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瞳。
    “这是何处?”病公子艰难地开口,声音像冷硬的石子剐蹭窗栏。
    陈官屏吸回话道,“这是刘大人的府邸。”
    病公子再没有说话,他摔在地上,却无力起来,低低咳嗽了两声,示意陈官扶他起来,倒像养尊处优惯的。陈官将人扶起,对于他们这些做惯粗重活计的人而言病公子的体重不比一捆木桩来的沉。
    陈官将他扶至点着梅花熏香的塌上,却听到病公子哑声问道,“刘大人去哪了?”
    陈官答,“刘大人去处理水患后遭灾的难民。”
    病公子犹疑道,“京城何来水患?”
    陈官答,“公子怕是记错了,此处是岭南。”
    那病公子闻言猛烈地咳起来,这一次再收不住,直接呕出一口血,殷殷的红染透纯白绣着暗纹的衣襟,星星点点溅落在胸膛,头半歪在了陈官的肩上,满头枯发披散下来,幽微的药香参杂着铁锈一样的腥味。
    陈官维持着僵硬的姿态,将昏迷的人置在鸳鸯枕上,背上为热汗浸湿,粘腻一片。
    外头传来了响动声,陈官知道是刘太守回来了,遂恭敬相迎,刘太守脚步很急,听陈官说人醒后又晕沉过去,细长的丹凤眼眯了起来,“他问什么了?”
    陈官如实回答,刘太守摆手道,“无事,你且退下,这里有我。”
    陈官退下前鬼使神差回头看了眼,见刘太守瞧着那病公子的眼神,像是男人看着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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