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平昭帝下诏立女举以来,京师女学里的生员弟子越发埋头苦读,里面只闻讲学诵读、争辩学问、作文写字之声,便是男子学堂里的人看了,也要自愧弗如。
    女学里弟子人数到底少些,房舍充裕,两人同屋,里面床榻案几一应俱全,不过唯恐滋长奢靡享乐之风,故而那女学的房舍虽雕梁画栋、叁重斗拱、黑剪边绿釉琉璃瓦歇山顶、华美非常,里面陈设却十分简朴。
    眼见就快要到子时,金敏还在伏案写字,与她同宿的乔子清早早地裹着薄被钻到床上,倚着一只鸭形熏笼,手中篡着本《尚书》在读,可是撑不住眼皮上下打架,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只好叹道:“阿敏,别写了,这熬夜有损肾精,明天眼睛怕要青一圈。”
    金敏头也没抬,只道:“你先睡罢,我就好了。”
    这话乔子清这些天也不知听过多少遍了,自然不会相信,她闭目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耳畔沙沙的写字声仿佛春蚕食叶,令人心里发静。乔子清身体虽疲困,但脑子反而清醒,倒是睡不着了。
    “明日我去文庙拜上一拜,你随我一道儿罢。”乔子清道。金敏不答,她又自顾自道:“你这样子拼命反而不好,小心过犹不及。出去走一走,劳逸结合。”
    金敏还是不做声,但是乔子清知晓她在听:“不过是被叶先生训斥了几句,又没什么。你是挨得骂少,我天天被骂惯了,几天没听见先生训斥倒浑身不自在。”
    金敏明白她这是故意讲些俏皮话,也领了她的好意,终于话里有了笑意:“你若是趁先生讲课的时候困觉、再做几个白日梦,看先生骂不骂你。”
    乔子清把脸埋在被子里闷笑几声,道:“好了,阿敏竟然也会拿人做消遣了!”
    金敏拿起案上的纸,吹干了墨痕,紧挨着乔子清坐到床边,用手推了一推她。乔子清佯睡不理,但是没绷住,先笑了,懒懒地睁开双眼道:“困杀我了,什么事不能明天做?”
    “帮我看篇文章。”金敏道。
    乔子清抬眼一瞧,纸上果真是端端正正的小楷,不禁奇道:“你又新作了篇八股?”
    她拿过一看,题目写“君子不重则不威,学而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知己者,过则勿惮改”,破题为“君子之于学,贵有其质而必尽其道也。”问道:“这是你自己押的题目?”
    金敏点头称是,乔子清嘴里啧啧赞了几声道:“你的文章如今格局已在我之上,我指点不动了。为何不拿去让先生看看?”
    金敏低头道:“你先替我瞧一瞧,免得先生又说我心浮气躁、杂念过多,文章写得不专注。”
    “正是!”乔子清道,“我正奇怪,你近些时日常常心不在焉,不枉先生那一通好骂!”
    金敏面皮薄,脸便涨红了。乔子清知道她心里有事,只是不好多问。
    “妹子,眼见就要科举,你别是怕了罢?”乔子清笑嘻嘻地问道,神色促狭。金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道:“我才不是那缩头乌龟!”
    “我自然知晓。”乔子清含笑点头,又道:“你这篇文章我实属上品,拿去让先生看罢,也让她知道你这几天的功夫没白下!”
    翌日清晨,二人正收拾衣装准备出门,乔子清见她还穿着女学的鸦青道袍,便道:“阿敏,去拜孔夫子,打扮得隆重些。”
    金敏听了,不过只换上了素白的吉祥八宝暗纹立领披风,头上加了把牙梳并青玉一点油,耳畔还是一对小巧玲珑的天生葫芦。乔子清好热闹喜庆,故而穿着宝蓝通袖对襟大衫,下着大红遍地金菊纹马面裙,耳上挂一对喜报平安金耳坠子。
    二人浓淡得宜,平分秋色、各有千秋,吸引了文庙里一干学生士子的眼球,不过金敏同乔子清两个见惯了这些,只当不见罢了。
    这些时日文庙香火旺盛,前来烧香祭拜的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小摊小贩看准生意,一旁买茶水小食、拆字算命者颇众。一个皂色衣衫,道士打扮的人见二人仪表不凡,一路紧紧相随,便要算命。只是金敏面冷,理也不理一下,倒弄得那人讪讪的,脸上十分挂不住。
    乔子清也不想一个男子就这样跟着,便道:“您算命的连个幡子也不挂,谁知道是不是来讹钱的哩?”
    那道士气得吹胡子瞪眼道:“咄!你这小娘子好不讲理!俺张神仙是承德赫赫有名的神机妙算,便是求我,也不给你看相!”
    乔子清笑道:“正好,从前人家都道我寡相,您在我这里也讨不到赏钱,还是找别家罢!”
    张道士或许是不甘就这样走了,便转头冲金敏道:“这位姑娘,我看你薄唇有棱、下停有力,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呐……”
    金敏一点也不买他面子,蹙眉道:“我自小生活清苦,何贵之有?”
    张道士却道:“你鬓发侵额、上停短窄,主刑父母、亲缘浅淡,贫道说得对也不对?”
    金敏最听不得这个,不耐道:“老人家,我不信这些,还请回罢。”
    张道士捋捋胡须,笑了一笑,没有一点神机妙算之相,倒显得贼眉鼠眼,“那贫道便是说对了。”
    金敏未尝料到此人竟如此难缠,心中只后悔方才与他搭话。
    “小娘子目若秋水,桃花旺盛;鼻梁挺直、山根高耸,耳似鸡嘴,鼻强耳弱,同龄缘少,宜走异路姻缘;田宅宽阔,早年多置……”那道士一路紧跟、喋喋不休、异常聒噪。
    金敏听他讲姻缘,心中蓦地一堵,眉尖微蹙、双目含愁,越发听不下去他在嘟囔些什么,只拉着乔子清挤到人堆里快步走开了。
    谁料这一幕全被安远侯郭祥郭小侯爷看在眼里,按说这郭小侯爷是个整日寻花问柳、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弟,为何会在此处?原来这郭小侯爷还有老母亲郭老夫人在世,眼见时日无多了,到底不愿见他整日寻欢作乐,便只求他能搏取功名,不依靠祖业也能在立身于世。
    郭小侯爷虽然为人处世不太靠谱、更不是什么读书的材料,早被那四书五经逼得头昏脑涨。只是到底还知道遵守孝道,也愿意了结老母亲一桩心愿,便装模作样地读了几日书、写了几篇文章,早就坐不住了,只借着拜文庙的借口出来与那狐朋狗友厮混。
    谁知他那群酒肉朋友对文庙等地唯恐避之不及,竟不愿意同他一道游览,他正独自生闷气,闷闷不乐地走着,却见到两个赏心悦目的漂亮大姑娘在前面。郭祥心道:这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好看的人也爱一处做耍。
    他这厢只顾着看美人,方才的那一点点忧愁早就烟消云散了,脸上带笑,折扇也风度翩翩地摇了起来,只苦于没法与美人搭话,以便更多亲近。
    他见金敏二人被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缠着,早就有意出手相救,只是踌躇着不知从何处下手,眼见那道士被美人甩在一边,那个长得像胡姬的女孩子敛眉凝愁,似有万般心事。他这怜香惜玉的老毛病便犯了,下定决心偏要逗得美人一笑。
    金敏与乔子清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听得背后一道清越温和的声音传来:“前面白衣服的姑娘留步!”
    金敏转头,见是一位面皮白皙、细眉细目的华服公子,腰间香囊锦袋,玉佩香球,叮叮当当、五花八门地挂了一圈。见她看过来,面庞竟然红彤彤的,嗫喏着道:“姑、姑娘,你东西掉了!”
    金敏整视了一圈,没见身上少了什么东西。面前那人似乎也觉得这借口蹩脚,眼睛在地面扫了一遍,急急慌慌地从地上捡起两块沾满土坷垃的小石子,道:“姑娘,这是不是你掉的?”
    他虽然做派轻浮,但实在神色慌张、面色通红,脸上一层细汗,眼神无辜又可怜。金敏长这样大还没见过这样呆里呆气的人,面色不再郁郁,也不愿与他多做纠缠,眉头一挑,便哼道:“多谢了,这正是我掉的。”
    说罢便从他手上拿过了两个小石子,也没嫌脏,揣在袖袋里,施施然便走了。郭祥也没见过这样的奇女子,一时间愣在原处,等人都走远了,才怅然若失,只好鬼鬼祟祟地在二人后面跟着,直到她们走入京师女学的牌楼才作罢。
    郭祥心道:原来是女学的生员,怪不得如此与众不同,她长相出众,我日后稍微打探一下便知。想到此处,他才心满意足、喜气洋洋地走了。
    1. 破题来源于明代费宏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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