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看官,前头那段评书我看只有二分是真,倒有八分是假。百年前的旧事,这说书的又不在场,如何会知晓那几人到底说的什么话?做的什么事?多是后人牵强附会的罢了。
    那朝野之上的明争暗斗皇权倾轧只怕杜撰太多,咱们就从这二分真的里头拣着说。
    笑拐生身负重伤,闷声不响地回到漪翠轩里头。惊得梅妈妈并一众姑娘们炸开了锅,忙得团团转,只见那一盆盆的血水从房里往外端,直叫人触目心惊。
    菱角正急匆匆地往外走,热得脊背的汗水塌湿了衣裳。一扭脸儿瞧见铃铛儿正坐在后院的石墩子上偷偷抹眼泪,跺脚道:“我的神仙!祖宗!都什么时候了,你倒在这里躲着?”
    铃铛儿一抬头,红通通水盈盈的两只杏眼,眼皮上下一眨,一串泪珠儿又顺着两腮哗啦啦滚落下来,抽噎道:“笑爷那、那个样子,我不、不忍心看!”
    菱角甩着帕子上前拉她,急道:“笑大爷唤你过去哩!”
    “真、真个儿?真……”
    菱角看铃铛儿还是愣愣的,将她半拖半拽到了房内。铃铛儿一进门,扑通便跪倒在地上哭成了个泪人,死活再不肯往里进了。
    “咳咳,铃铛儿……”后头一个喑哑的男声,好似被割破了喉咙管,丝丝地往外漏气,再禁不得高声。
    “小奴在!”铃铛儿在外面遥遥地磕了个头,强忍着哭声道:“笑爷行个好!铃铛儿心里难受,不进去了!”
    “好,你就在外头听着。”笑拐生道,“梅妈妈,你们二人都在。我笑拐生平生喜欢享乐,并无积蓄,也无家小牵挂,唯独对你们二人心中有愧。这是两锭黄金,你们一人一锭,我不偏不倚……”
    话还没讲完,梅妈妈就扑到他身前痛哭道:“你瞎说些什么鬼话!这是要抛下我们二人不管了么!”
    “嗳,姐呀!”笑拐生颤巍巍伸出一只手。这只手骨瘦如柴、青筋交横,枯槁得像鹤发老人的手,被梅妈妈一把握住了。“弟弟不愿连累你。”
    “你这没良心的白眼狼!”梅妈妈骂道,“我这楼子里没人怕你连累!你不好好待在此处养伤,倒要去哪里?”
    笑拐生讲话已是十分费力了,却强撑着叹道:“如今这世道,好比泥潭。安生待着死得倒慢些;越是折腾,便沉得越快。我生于东南、落拓西北、闯荡京畿,南来北往、奔波不休。又有佳人常伴、贵人提携,倒也不枉这世上走一遭……咳咳……”
    笑拐生咳嗽个不住,梅妈妈心疼地又待开口,被他抬手制止了。“人生在世,活个脸面。俺笑拐生江湖上也是、咳、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梅妈妈含泪摇头道:“笑爷别说话了,存些力气罢。”
    “求姐姐再给弟弟刮一回脸……”
    梅妈妈依旧摇头,温热的柔荑抚上他瘦削的双颊,软声道:“你要到哪去?姐姐跟着你,啥时候都能给你刮脸!”
    笑拐生刺凉凉地偏过头去,“咱这破布口袋一样的残躯,你说咋还会有人想要呢?”
    “我不许你这样作践自个儿!”梅妈妈美目圆瞪,怒斥道,“你是我男人,不跟你跟谁?”
    “姐呀!弟弟劝你。”笑拐生道,“咱惹了大祸,一条贱命就在无常鬼手边儿,再抬不起头来做人。”
    梅妈妈哭道:“我是下流的女子,却不是没骨气的人,就是一路行乞讨饭也要养着你!”
    “老天!咱何德何能,受得起这样的大恩?”笑拐生黑漆漆双眼直直地望向梅妈妈,深陷的眼眶里居然蓄满了泪,嘴角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冲外头喝道:“铃铛儿,听见了没有?别学那些不分好歹的傻子!这有些女人,你赶她竟也赶不走……”
    铃铛儿早就哭得在地上长跪不起,听闻此言,把粉唇咬得鲜血直流,砰砰在地上磕起响头来。
    不久,梅妈妈同笑拐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二人是如何走的,没人瞧见;二人是往何处去了,亦无人知晓。
    你眼见那京城里头最大的青楼一夕之间呼啦啦大厦尽倾,楼子里的姑娘们全做了那倒树猢狲,该走的走、该散的散。
    这天郭小侯爷郭祥往这里来的时候正瞧见铃铛儿收拾好金银细软,怀里紧紧抱着她那把弦子,神色凄惶地往外去。
    郭小侯爷是从前是此地的常客,同姑娘们也都相熟,见铃铛儿可怜,也存了帮扶之心,便问道:“铃姑娘,你往何处去?”
    铃铛儿听他每说一字,小脸儿便白上一分。
    郭祥道:“若姑娘不嫌,小生可给姑娘个落脚之处。”
    铃铛儿跪下冲他磕了叁个头来,摇头道:“承蒙侯爷抬爱,铃铛儿万万不敢高攀。铃铛儿不识抬举、心高气傲,不肯受主母拿捏。”
    郭小侯爷叹道:“我早知如此了,只愿你找个好下家。”
    铃铛儿到底没能扯出个笑影儿来,只是拜谢道:“借侯爷吉言。”
    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着,大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不知不觉走到城墙跟儿,四围零散落起几处客栈茶楼,一条通惠河幽幽地流到城外,城门前军牢把守,再往前,便出了城。
    铃铛儿不禁悲从中来,心道: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也只是城郊的香炉山罢了,如今这偌大个繁华富庶之地,竟无我一女子的容身之所。
    秋风从河上拂来,倒也凉爽,铃铛儿怀里的弦子铮铮自鸣。铃铛儿道:“弦儿!你这倒楣催的跑不了路,也只好陪着我了!”
    她往河上的一架小拱桥上一站,拨弄了两下弦子,张口唱起来:“夜深深出绣帷江边飞奔,小冬梅暗报信天坍地昏。仓惶中逃婚出家门,风雨中回望怨恨深!”
    一旁茶肆里有个要去山东贩药材的商人正喝茶,他那长随听见有人唱曲儿,兴兴头头道:“东家,你听!有人唱《荆钗记》哩!”
    那东家侧耳凝神,这合该是九天神境的瑶池仙乐,字字带泪、句句泣血。那唱的人早哭干了眼泪、那听的人却是无不伤心泣涕。
    “雷电为我鸣不平,暴雨难洗心头恨!如今是断了柔肠、灭了心灯、碎了瑶琴、绝了知音。千休万休今全休,无垠江波寄此身……”
    铃铛儿唱到此处,好似那与曲中的钱玉莲连通了神魂。
    郎君,你怎知我不肯与你吃糠咽菜?你怎知我不肯与你同甘共苦?
    老天,我是个婊子养的小妇儿,生来就是个娼妓,最污浊不过个肉体凡胎,这河水能否将俺洗得净些儿?
    那茶肆里贩药材的东家久久听不到唱曲儿声,便遣长随出去查看。那长随一瞧,急慌慌地跑回来喊道:“东家!不好!人跳了河啦!”
    只见清水碧波上飘着一个鹅黄的汗巾子儿、杨柳绿堤边落下一双大红的小弓鞋儿。可叹这窈窕的裙钗、痴心的女子、多情的娇娃,一缕香魂赋予了江波坠月、唱夜乌栖。
    文中唱词出自越剧《荆钗记》投江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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