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
    “刚到。”
    “都过去了。”
    众人纷纷答道。
    “那就落阵吧。”张正初说。
    他正要让阿齐通知出去,就听见有人开了口:“我还是觉得,一见老祖就以阵相迎,不是很妥当。”
    张正初回头。
    说话的是个老太太,鬓发皆白,皮肤却很细。她穿着素色的旗袍,手腕上缠着三串檀木珠,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极有气质,老了也依旧文雅,说话轻声慢调。
    这是吴家家主吴茵,有小十年不出来了。
    她身边陪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徒孙,一个是亲孙,礼貌地冲张正初点了点头。
    张正初没有立刻应答吴茵的话,而是看着她那个徒孙道:“这是……文凯吧?”
    徒孙点了点头:“老爷子您还记得我?”
    “记得。”张正初笑了笑,和蔼地说:“当然记得,你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跟着你们家主来过宁州。”
    “是,还给您敬过符水。”吴文凯答道。
    就像周煦所说,其实不仅是张家突出的小辈,其他家族各辈里表现突出的那些人,小时候也都到过宁州,进过张家见过家主。
    本着礼数周全的意思,几乎都给张家家主敬过符水,叩过额心,给过祝愿。但凡得了祝愿的,后来也大多出落得很厉害。
    张正初这次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对吴茵说:“像这样出类拔萃的后生,就别在这儿呆着了,让他去其他落脚点吧,避一避。村口这边,像我们这种半截黄土埋到脖子的长辈来就行了。”
    他几乎是语重心长地劝道:“去别处吧,你看我张家留在这的,也都是有些年纪的人。”
    吴茵和文凯他们朝他指的地方看去,那里还停着十来辆张家的车,车边站着的人多是中年人和老人。
    “你们来之前我就提过,小辈日子长着呢,别在这掺和。”张正初对吴茵说完,又看向其他几人,“认真的,不是客气话。众所周知,卜宁老祖脾性温和,为人谦恭有礼。但大家同样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凡反常,总有蹊跷。说句大不敬的,就算与邪术扯上关系我都不会意外。”
    “这也是我坚持要落阵的理由。”
    他一字一句地说:“阵是好阵,养灵的。保他灵相不出大问题,如果有毁损,还能帮老祖稳一稳。但同时,他只要踏进这个阵,暂时就没法再出去了。这听上去好像有点大逆不道,但这是必须要考量的。我这人凡事喜欢留点余地,别弄得太死。假如老祖复生真跟邪术有关呢?”
    他留了个空隙,于是有人插了一句:“那就只好大逆不道了。”
    “对,那就算是卜宁老祖,咱们也得硬下心来。到时候跑不掉有一场苦战。”张正初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与邪术无关,而是另有原因,那咱们同样得考虑今晚的行为会不会惹老祖不高兴,说不定还是会有冲突。所以我建议各家那些小辈,那些正值好时候的年轻人,就别留在这处了,多多少少都是我见过的孩子,万一牵连上了,我自己第一个过不去。”
    这一番话说完,众人纷纷点头应和道:“老爷子果然大义。”
    张正初朝他们拱了拱手,没再说什么。
    于是那几个年轻人上了车,很快绕去了距离村镇稍远的其他停车点。
    直到这时,张正初才给周煦拨了那通电话,告诉他:“我们到了。”
    电话一挂,他就着阿齐给所有人放出了信号——下阵石。
    那一刻,那些停留在加油站、休息处或是路边的各家小辈从车上下来,在人影稀落不会被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对应着天星四象掐准位置,埋下了阵石。
    那些阵石在黄土之下泛起微光,又湮于夜色,像路边最普通的东西。
    但懂的人都知道,这些阵石布好的瞬间,一个大阵正沿着他们围箍的那个村镇徐徐落下,将整个村镇以及村镇里的人包纳进去。
    村口那些家主镇着的地方,就是阵眼。
    大阵落成,村镇里的风有微微的变向。
    有几家狗突然叫了起来,夜半深更扰人清梦。但又很快安静下来,呜呜着重新趴地睡了过去。
    狗叫的同时,陆家二楼第一个房间里,张雅临猛地睁开眼睛。
    他从沙发上一骨碌翻坐起来,伸手撩了一下窗缝里溜进来的风。他刚想叫醒张岚,就发现他姐已经醒了,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跟他是一样的动作。
    “这是……”张岚敏锐地捻了捻手指,叫道:“完了,大家伙,一个人可布不来,别是老爷子坐不住,直接带着人冲过来了吧?!”
    张雅临显然跟她想到了一样的东西,脸色变得极差。
    他们深知,在几个老祖宗面前搞伪装是最蠢的事情,多此一举。所以思来想去,决定前半夜老老实实睡觉,等后半夜几个老祖也歇下了,再趁着那点时间差,开一道阵门直接回本家。
    他们毕竟跟几个老祖没有深仇大恨,也算不上什么正经的威胁。以那几位的性格,就算发现他们跑了,要追,也不会追得多谨慎认真。那个时间够他们回本家报信、说清原委了。
    但他们没想到一向稳得住的老爷子,这次居然半夜就杀过来了。
    这真是最紧的算计,最坏的时机。
    姐弟俩对视一眼,二话不说破门而出。
    他们直冲下楼的时候,看到了谢问、闻时他们走往村口的背影。
    要死……
    姐弟俩脑中“嗡”地蹦出这两个字。
    张正初他们以为,自己第一个看到的人会是周煦。毕竟他是收接电话的那个,作为带路者再正常不过。
    又或者,会是某个陌生而僵硬的村夫。那应该是卜宁老祖暂时栖息的躯壳,论身份地位,走在最前面也正常。
    但当他们坐镇于阵眼之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前路时,最先看到的既不是周煦,也不是陌生村夫,而是——
    “谢问……”
    脱口叫出这个名字的是跟着张家大部队过来的张碧灵,她作为张家边缘化的小人物,在一众同辈子弟里毫无存在感。
    只在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被短暂地关注了一下。
    但那些目光下一秒就转回到了来人身上。
    在场的各家家主几乎没人跟谢问打过交道,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知道他母亲跟张家之间的渊源,更知道……他是个被名谱图直接除名的人,早早就被轰出了判官的队伍。
    还是个体质稀烂的病秧子。
    这是很多人第一次看见谢问。
    看着他个头高高,步履从容,披裹着夜色而来,在风里虚握着拳抵着鼻尖咳了几声,又转头看向众人,远远就笑了一下。
    笑意有没有到眼睛里,没人看得清,只听见他没费力气,朝荒野虚空处扫看了一圈,嗓音低而模糊地说了一句:“好大的阵仗。”
    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数白色棉线瞬间窜开,带着凌厉如刀割般的破风之声,直射向东南西北不同方位。
    那些线在傀师强劲的灵神操控下,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像一张骤然张开的巨网,每一根线都隐没于千倾之外的天际和荒野。
    留守于各处的年轻一辈见到了相似的一幕——
    他们近乎茫然地听着风声呼啸而至,力贯千钧,直直砸落在地,迸溅起碎石和泥沙。
    等他们恍然回神,就看见一道细白长线不知从何而来,深深地钉在埋着阵石的黄土间。
    这群年轻人不知傀线来处,但坐镇于阵眼的那帮家住们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看见一个人破开夜色而来,站在跟谢问并肩的地方。他个子同样高挑,皮肤白得在夜里都泛着冷冷的色调,眸光顺着长而薄的眼皮投落下来,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好像压着极为深重的嫌恶和不快。
    那些通天彻地铺开如巨网的傀线,就缠在他低垂的手指上。
    他缠得不守章法,却有种凌乱的美感。
    十指猝然一收,包裹着村镇和旷野的大阵便“嗡”地震颤开来。
    第93章 养灵
    张正初嘴角松弛耷拉的皮肉抽搐了一下, 心头悚然一惊!
    下一刻,东南西北四面天际雷电流动,宛若游龙惊起。
    看不见的威压顺着傀线扫荡出去, 涟漪般扩开, 无形无状却摧枯拉朽!狂风倾碾而过, 攻城略地,直撞大阵边缘——
    轰!
    八方同时响起爆裂之声,直穿耳膜。
    黄土翻搅,砂石飞溅!
    数百枚埋于土下的阵石被傀线箍住, 金光乍现,裂纹瞬间布满石面, 密密麻麻!
    加油站背阴处、休息站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荒野路边……那些避人耳目的角落同时出现了这样一幕——
    阵石炸裂的瞬间, 负责埋守阵石的各家年轻小辈闷哼一声,猛地蜷起身体。
    “怎么回事?!”
    “这傀线哪来的?”
    布阵之人跟阵是相连的,就像傀线和傀师灵神相通一样。
    大阵受到剧烈冲击, 就像有人甩着带电光的长鞭,狠狠抽在他们的神经上!
    那些资历尚浅、不够能耐承受的人,甚至连声音都没能发出,就痛得跪了地。
    ***
    阵眼之上,同样是一片躁动。
    张碧灵他们那些随行而来的人高下不一, 有些还强撑着,有些直接踉跄两步, 弯下了腰。
    负责坐镇的各家家主脸色纷纷变得难看起来。
    年纪最长的罗家家主须发皆白,身量清瘦如风中芦苇。他在巨震中晃了晃身形, 脚底碾着地面微移寸许, 重重朝下踩去。
    他稳住的刹那,方圆百里内所有被翻搅出来的阵石忽然止住了碎裂之势, 在泥沙之中颤动。
    这一下并不轻松。
    准确而言,是非常艰难。
    他年已逾百,修习阵法整整九十年,这种半途再补一记的事做得不多,也不算少。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耗费力气。强压阵石的时候,咬紧的牙关里甚至有几丝血腥味。
    那是两种力量对撞的结果,他居然占了下风!
    ***
    旷野中。
    那些布阵人瞬间衰弱下去的反应顺着傀线传递过来,被闻时隐隐感知到。乌乌泱泱百来人,唯独没有张正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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