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灵相手腕上缠绕着的鸟羽、珠串以及红绳亮了起来,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很久以前,有那样一个说法。说在某个人亡故的时候,请上十八僧侣日夜诵经,只要心意够诚,那些祝福是会留下印迹的。
    印记有深有浅,浅的多些福报,深的能护那个人一世长寿。
    但其实还有一个说法,较之这个凶得多,就连闻时也不知道。
    说人将死的时候,如果有诵过百年经文的福珠和羁绊最深的贴身物,以周身的血浸染饲之,就能以毕生未享的福报去护一个人。
    那样留下的祝福比任何印记都重,能保那个人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那年的腊月初一,他没能喝到松云山上烹好的茶。但他知道那是闻时的生辰……
    既然是生辰,他总该送些什么的。
    他也只能送这个了。
    福珠他从少年时便带着,随身早已不知多少个百年。青鸟翠羽是放不下的惦念,傀线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牵连。
    ……
    那天的大阵里血海蜿蜒,将雪白的傀线染成鲜红,自此之后,再未褪下。
    他许诺出去的祝福撞上了闻时生剥灵相,于是在六合之外又生出了一道从没有过的门,替代了原本的轮回路。
    那道门安静、黑暗,无声无形。后来有了个名字,叫做无相。
    这是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的。
    只在极偶尔的瞬息里,他会忽然感觉到一道瘦高而孤独的影子,走在一条漫长没有尽头的路上。
    而他好像一如当年在松云山顶倚着门,在背后看着对方。
    就这样,看了十二场轮回,整整一千年。
    烟火人间
    第111章 出门
    相比很多城市而言, 宁州的面积算不上大。只要哪里发生点事,就会立刻变成闲聊谈资,从城头传至城尾。
    宁州的人也爱聊房市, 哪里新开了楼盘, 哪里富人集中, 哪里价格炒得贼高但没什么人住等等,都摸得门儿清。
    所以在老宁州人的认知里,宁州西环的张家弄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特别之处在于“张家弄”这个地名由来已久,按照博物馆里县志、市志的记载, 能往前追溯900多年。
    900多年前,住在那一带的是一大家子, 都姓张。具体做什么营生不清楚, 只知道人丁兴旺、门规森严,很富庶。那家人有时会在城里布施,又跟官府往来甚密, 便有了“张家弄”这么个地名。
    这本来没什么可稀奇的,毕竟很多地名都跟姓氏有关。
    可900多年过去了,宁州天翻地覆。西环一带经历过城关变良渚、变荒野、再到村庄、开发区、商圈的更替。
    正常情况下,那里的人早该换过八百轮了。但事实不是……
    二十年前,开发商包了张家弄那块地搞中式宅院。因为价格离谱, 一度是宁州房市的热门话题。都说那地段、那配套设施、那价格,卖得出去就有鬼了。
    结果还真见了鬼。
    那片中式宅院一经落成就住进了人, 更见鬼的是住户都姓张。有知情的人说,张家弄那地方其实从来就没换过人, 900多年来住着的始终是那一家。
    于是宁州多了两种传闻。
    一种说, 张家人不忘本源,一直守着祖宗根基, 所以才福泽绵长家大业大。
    另一种就玄乎多了,说张家弄那地方一直都很邪门儿,容易莫名其妙地迷路,也容易听见奇怪的声音、看见奇怪的场景。
    据说曾经有人排卦算过,张家弄那个位置按照卦象上的显示至凶至煞,应该是个坟冢,比乱葬岗都阴,根本不该是住人的地方,也长久不了。
    但更多的人说那里“依山傍水”,是个格局极好的风水宝地,人家几百年都住过来了,怎么可能长久不了。
    众说纷纭归众说纷纭,那也都是十多年前的老话了,年轻一辈几乎没听过。直到近两天,张家弄才又被人提起。
    起因是两天前,有个id叫“龙腾虎跃”的人在宁州“本地唠”民生论坛里发了个帖子,说自己是个出租司机,做过一个很离奇的梦……
    梦见他半夜跑完最后一个单子回西环交车,结果开到张家弄附近,车出故障抛了锚。他下车检修的时候,突然听见那片中式宅院里一阵巨响。
    就像房子塌了似的。
    他被那动静吓一大跳,实在没忍住,就想过去看看,可走着走着便迷了路,最要命的是手机没网络也没信号,连地图都用不了。
    等到终于能断断续续连上网,他已经绕到了张家弄后面的野树林里。
    那片野树林出乎意料的大,大到他怀疑自己手机地图有问题。
    就在他开了实景导航想要出去的时候,林子里突然起了雾。
    那雾也奇怪,就好像什么东西破了,从里面流出来的似的,还有股枯朽的锈味。
    他当时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朝起雾的地方走了几步。于是看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场景——
    他看见了一大片不该存在的焦黑荒地,荒地中间是盘根错节的枯树,那之中好像躺着一个人。头发极长,衣服又极红,在大雾之中若隐若现。
    他当时就吓得有进气没出气,抱着树干往下滑,瘫在地上。
    接着,他又看见雾里影影绰绰,凭空出现了许多“人”,纷纷朝那个红衣人跑去。也不知道是那些人跑得快,还是雾太浓。
    在他看来,他们就像飘着瞬移过去的。
    然后,他就听见了哭声。那哭声又哑又凄,一嗓子就给他送走了——他当场昏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他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头手机闹钟在响,时间是早上7点半。旁边是他准备起床的老婆。
    他抓着手机茫然了半天,问老婆:“我昨晚回来了?”
    他老婆满脸问号。
    他又问:“我怎么回来的?”
    老婆看了他半天,说:“你是不是有毛病?”
    “不是,昨晚谁把我送回来的?”
    “……你自己回来的啊!”
    他问了半天,把老婆给问烦了才确认,昨天自己交了车就回家了,很正常地洗了澡,然后倒头睡到了天亮。他看见的那些应该是因为太累,做的噩梦。
    他本来都接受这些了,结果傍晚出门接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鞋底有一层湿泥,而手机地图最新一条搜索记录,是车抛锚的那条街。
    不仅如此,他还刷到了本地新闻推送,说西环张家弄的中式宅院塌了一座,具体原因尚不明确……
    他差点又被当场送走。
    这位“龙腾虎跃”的帖子在“本地唠”里引发了一波热议,但因为他空口无凭,很快就开始被人打假。
    虎跃先生很不甘心,说自己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了。
    之前也有一回,他接了个将军山附近的单子,乘客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那小孩湿漉漉的跟水鬼一样,坐在车后座也不吭气。临到下车的时候,好像长大了一截。
    于是那帖子又变了话题,有建议他去庙里拜拜的,有推销辟邪法器的,还有直接开卦隔空给他算命,说他跟“鬼”前世有缘的……
    讨论持续了两天半,在第三天凌晨戛然而止。
    其实帖子没删,但所有人仿佛都在同一时间忘记了它。
    它迅速被各种房屋买卖租赁信息淹没,沉到了不知多少页的地方,再没被人想起。
    那是8月23号凌晨1点10分,尘不到在那一刻睁开了眼。
    ***
    其实那个“龙腾虎跃”没有看错,他跌跌撞撞闯进树林时,刚好碰到闻时笼散,封印大阵得解,千年前被藏匿的一切重现天日。
    他看见的长发红衣人自然是尘不到,后来涌过去的那一批是卜宁他们,哭的人则是夏樵。
    他之所以吓晕过去还能“自己”修好抛锚的车,回到家,是因为卜宁他们发现了他,将他暂时转成傀,控着他回去的。
    类似于这样的目击,千百年来其实时有发生,总有这样的“有缘人”会不经意撞见些什么。
    判官们大多都能妥善处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当那些人醒过来,只会觉得自己做了个格外逼真的梦。
    像“龙腾虎跃”这样的是极少数。
    不是他们粗心大意,而是实在顾不上。
    因为当时卜宁借着山坳的阵,隔空替闻时分担了一些尘缘,正是虚弱的时候。而封印阵中的尘不到状态又很吓人——
    照理来说,一个被禁锢一千多年不得超脱的人,本体灵神和躯壳就像耗尽所有的朽木,没有半点活气。他复苏的过程则是由死向生的涅槃,应当艰难又漫长,一年甚至几年都不为过。
    但当时躺在阵中的尘不到却不然。
    他手腕上缠绕的珠串颤动不息,鸟羽泛着亮光,身下朝八方蜿蜒的血迹明明早该干涸,却在汩汩流转着,染得他手腕指尖一片殷红。
    ……就好像正在跟某种力量拉锯抗衡。
    每拉锯一次,血就淌得更快,他的模样也更苍白几分。
    没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敢贸然动他,生怕打断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那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直到某一刻,珠串叮啷碰撞出一阵乱音,蜿蜒八方的血液慢慢洇进泥土里,翠色的鸟羽在风里扬了一下,又落回到他手腕上。
    之后,整个荒野都静了下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敢动弹。
    因为卜宁灵相动荡,状态不支,没人能开松云山境。所以他和尘不到都被带回了沈家别墅。
    起先,各家都想留些人帮忙。
    沈桥过世之后,这栋房子还是第一次那么热闹,几乎挤满了人。
    但夏樵并不习惯。
    他还是只留下了跟周煦直接相关的张碧灵,对其他几家道了谢,好声好气地送走了。然后,他就再也没合过眼。
    这是他成为“夏樵”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傀的强处——他可以一直守着,不困不累,不眠不休。
    要不是有张碧灵在旁边盯着他,他甚至可以水米不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周煦,或者说卜宁醒过来才有所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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