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令阳子无比熟悉的温柔声音在房间里飘散开来:“爸爸,别哭了。幸乃都已经不哭了。我原谅你,幸乃会原谅父亲的。所以求你了,别哭了。”
    说着,幸乃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父亲低垂着脑袋,依然没有停下摇晃身体。幸乃也没有放弃,准备更进一步地从后面抱住他,却被父亲很不耐烦地甩开了手。不仅如此,他的拳头也慢慢握紧了。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甚至没给阳子出手阻止的机会,一声闷响震动着四壁。等她反应过来,就看到幸乃捂着左半边脸,沉默地缩成了一团。
    父亲将杯子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低头看向倒在一边的幸乃:“我需要的不是你,我需要的是阿晶!”
    父亲的话语一点点渗透进了阳子的耳朵,她却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让幸乃听到。阳子跪在地上,把幸乃紧紧搂进怀中。
    幸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对不起,非常抱歉。”然后又慢慢地抬头望着阳子,“姐姐,对不起呀。”
    说完这一句,幸乃突然脸色惨白,如同睡着一般失去了意识。阳子的心中闪现出祭坛上妈妈的遗像——只有幸乃从妈妈那里遗传了这种病。阳子有种错觉,仿佛幸乃那瘦小的身体变得更轻了,让她不由得抱紧了妹妹。
    以前,阳子曾经问过幸乃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感觉,幸乃若无其事地笑着回答:“感觉身体被温暖的空气包围着,非常舒服呢。眼前一片白茫茫,好像到了天堂似的。”
    怀抱着幸乃,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露出自卑笑容的父亲,脑海中浮现出了翔所说的“探险队的约定”——
    没关系,因为我会保护大家的。
    她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然而父亲那句“我需要的不是你”却如同流沙般将他们的约定无情吞没,也支配了阳子的心。
    从那一夜开始父亲的眼睛就很少再有清明的时候,而每当父亲显露出无法掩饰的脆弱时,阳子便愈发思念翔和慎一。
    所以在某天的傍晚,脸上瘀青未退,只得跟学校请假在家休息的幸乃,突然提出“想见见那两个人”时,阳子的心中也跟着一跳。
    “你身体不要紧吗?”面对阳子的疑问,幸乃使劲点了点头。
    “真的吗?”以防万一,阳子又再次确认了一遍,不过在幸乃点头的同时,她已经牵起了妹妹的手。
    太久不曾配合着幸乃的步调走路,如今阳子甚至有些觉得不耐烦了。这是妈妈葬礼以后的第一次碰面,才刚在秘密基地中看到那两个人的影子,阳子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男孩子们的反应却与她截然不同。慎一冷冰冰地盯着幸乃的脸,阴郁地问:“是被谁打的?”
    听到他一反常态的带刺语气,幸乃有些怯懦地转过头来看向阳子,而阳子也突然感到一阵心虚。凭着直觉,她明白这时候自己必须保护的反而是父亲。
    “不是的,只是不小心在楼梯上摔倒了。”她脱口而出一句电视剧台词般的谎话。
    “你说谎。”慎一嘲笑似的睨视着她。
    “我没有说谎。”
    “肯定说谎了!那绝对是叔叔打的。大家都在说呢,这件事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慎一的声音陡然变大,阳子下意识地朝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你给我说清楚,‘大家’是指谁?他们说什么了?你不要随便胡说八道!”
    慎一虽然捂着脸低下了头,可他过长的刘海后一双眼睛依然尖锐地瞪着阳子,那种挑衅的表情让阳子觉得全身更加燥热。她又一次抬起了右手,只是千钧一发之际,幸乃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真的!姐姐说的都是真的!所以大家不要吵了!”
    说着,幸乃就大哭起来,慎一也像是被她带动了似的红了眼睛,就连沉默地看着他们的翔这时也吸了吸鼻子。唯独阳子一个人没有哭,就像守灵时那样。为什么总有一种自己被排除在外的疏离感呢?阳子想着。
    “翔,你告诉我吧。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说了什么关于我们的事?”
    尽管阳子的语气中充满了恳求,翔却只是摇了摇头:“总之现在先忍耐一下吧,传言什么的很快就会消失的。就算是为了幸乃,你也要振作起来。”
    “可是……”
    “没关系的,一定很快就会结束的。”
    翔说得斩钉截铁,可烦心的日子却依然持续着。阳子一边期待着能有一件意外的事打破眼前的局面,同时又对那即将发生的事感到恐惧。一种事情不会简单了结的预感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因此,当那通电话打来时,阳子既感到满心厌恶,却也感到了一丝安心。那是与翔他们在秘密基地见面的几天之后。
    “我叫田中美智子。”阳子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印象,但她马上就明白了,是那个曾经在公园里跟慎一讲话,然后又来到家中让妈妈哭泣的女人。
    “田,中,美,智,子女士。”她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烙在心中似的重复着。而那女人只是淡淡地说:“你是小阳子吧?你好。你爸爸在家吗?”
    阳子告诉她父亲这时不在,女人的语气立刻失望地降了下去。听筒中一阵简短的冰冷沉默后,女人假惺惺地加了句:“请节哀顺变。”
    虽然大人们都没有对她提起过这件事,但阳子始终觉得,在母亲出事前与她见面的正是这个女人。与此同时,她也怀疑所有的传言都起始于这个女人。听到这个女人事不关己地随口甩出一句“请节哀”,阳子那个有事即将发生的预感变得确信无疑。
    意料之中,那个女人没过多久便再次造访。父亲果然也知道她的存在,尽管他在见到这个女人的瞬间露出了怯懦的表情,但马上又把她迎进了家门。
    阳子小心翼翼地从二楼下来,生怕吵醒睡着的幸乃。她走到客厅门口,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女人鼻音浓重的话语立刻传了过来。内容与最近这几天阳子不想听却不得不听的恶言恶语没什么本质区别。
    虐待的事已经……
    如果闹上法庭的话……
    只要你这边出赡养费……
    坊间的传闻也……
    阳子立刻就听不下去了,她逃命似的冲上二楼,一言不发地将睡在床上的幸乃紧紧抱在怀里。可是没过多久,卧室的房门就被粗暴敲响了。
    幸乃猛然坐起身,她们两个一起看过去,女人双颊通红地站在门口。她看都没看阳子一眼,径直向幸乃走去。
    “哎呀,小幸乃!”她边说边夸张大哭的样子,看起来也不过是自我满足的表演罢了,阳子只觉得恶心。
    可幸乃却眨了眨眼,仿佛在确认什么一般。紧接着,她突然开始轻抚女人的后背。一定是本能让她伸出了手吧,毕竟就算她看错了也不奇怪,不知为何这个女人的体形确实与妈妈很像。
    女人被吓了一跳似的抬起头:“小幸乃,对不起呀,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除了你以外我实在不知道还能依靠谁,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那满嘴黄牙的口中,说出了与父亲完全相反的话。阳子狠狠地瞪着这个女人,她很明显是在乘虚而入地侵略着这个家。
    不知道父亲到底跟她聊了些什么,但是当天晚上,幸乃就被那个女人带走了,说是就先去住一晚。然而不管阳子如何缠着父亲问理由,他却只是不停重复着“等时机合适了再说”,此外就不肯多说一句了。不仅如此,父亲的手又开始伸向酒瓶,但阳子是不会允许的。她抢先一步夺过酒瓶,将它砸进厨房的水池中。阳子盯着零零散散的玻璃碎片,讲起了那天晚上的事——现在已经不得不直面父亲曾经对幸乃动手的野蛮行径了。
    父亲听着她的话,就像是第一次知道有这种事似的睁大了眼睛,可过了一会儿,又摇着头重复:“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不要说了。”
    他用不知所措的眼神看着阳子,叹气的时候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虽然一直不停逼问,但阳子也已经猜到了大部分的事实。
    父亲就像河坝决堤一样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阳子的亲生母亲在生下她之后很快便死了,他跟阿晶是在横滨的餐馆认识的,当时十七岁的阿晶肚子里已经怀上了幸乃。明知如此,父亲还是选择接受了一切,而妈妈也接受了父亲。那个女人其实是幸乃的祖母。妈妈跟你并不是亲生的母女,幸乃跟你也不是真正的姐妹……
    “不过,我们彼此是真心相爱的。我当然也是爱幸乃的,至少这一点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低垂着脑袋的父亲,应该没有说谎吧,阳子想到。我们曾经真真切切地幸福过,从来没有怀疑过大家是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正因如此才无法原谅。即使没有血缘维系,我们也依然是真正的家人。是真的母女,也是真的姐妹。并不是因为事故,而是因为醉酒才导致了暴力行为,最终毁掉了自己珍视的一切。不只是妈妈,现在就连最爱的妹妹,也要被父亲夺走了。
    父亲塌下肩膀,开始像个孩子似的哭泣。阳子用尽全力不断击打着他那看上去已经消瘦了许多的身体。
    幸乃现在大概也在听那个女人讲同样的话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孩子今后会怎么样呢?
    阳子拼命回想着幸乃的笑容,可不知为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阳子把翔叫到了公园。如果是翔的话一定能理解我吧。只要翔理解我就可以了。可是尽管她在心中拼命恳求,自己和盘托出的话语,对翔却没起什么作用。
    翔若无其事地用脚踢着地面,听完也只是觉得麻烦似的挠了挠头。
    “那样的事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啦,都是大人们才能决定的问题。”
    “这算什么,不是说遇到困难大家一起帮忙的吗?”
    “可是,我们毕竟是小孩子啊,无可奈何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阳子没有继续说下去。此时她突然看到那个女人拉着幸乃的手往坡上走来。幸乃应该是看了一眼这边,却装作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样子,径直走过去了。
    阳子连跟翔告别都顾不上,就那么愣愣地朝着幸乃的方向追了过去。一路飞奔进家门,就看到父亲站在玄关处跟那个女人说话。“暂时会在群马那边……”顾不上去想听到的只言片语,阳子直接冲进了二楼的房间,只见幸乃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行李。
    大脑完全跟不上如此突然的变化,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从背后抱住了幸乃。
    幸乃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个,给姐姐你吧。”
    幸乃拿出来的,是那个左手沾着一点污迹的粉色泰迪熊布偶。一个决定人生的关键时刻,却如此淡淡地从眼前掠过了。
    大约用了半个小时,幸乃终于作好了准备。就在她离开之际,阳子感到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反倒是幸乃,瞥了一眼桌子上妈妈的照片,先开口道:“我也会像母亲一样,因为同一种病而死去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反正,也说不定会变成好事嘛!”
    “不会的。”
    “会的。”
    “会怎样?”
    “就是说,比如,那个——”阳子拼命振奋着精神,“也许反而会救你一命……”
    然而她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这种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只会越说越扫兴。幸乃也觉得无聊似的,冷笑了一声。
    父亲站在玄关处,他低垂着头说道:“真的非常抱歉。”幸乃只是略微摇了摇头。
    女人拉着幸乃一走出大门,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翔和慎一。对他们两个人,幸乃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就继续往前走去。女人按照自己的步调走路,幸乃只能被连拖带拽着尽力跟上她。
    求你了,照顾一下那孩子的步伐吧——
    阳子在心中呐喊着,那颤抖的声音一直涌上喉咙,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就在此时,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却盖过了她。
    “要记得我们是同伴!别人无所谓,我永远是你的同伴!”分不清究竟是翔还是慎一的声音。
    幸乃消失在坡道下面之前,仅仅朝这边回了一次头。翔他们立刻安心了似的使劲朝她挥手,唯独阳子觉得胸口一窒。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妹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一样,空虚的眼神中浮现出的是对所有人的猜疑。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从阳子所熟悉的那个幸乃的身体里连根拔起,彻底抛弃了。
    “那孩子,是谁啊……?”
    阳子无意识地自言自语道。这是十一月的一天,可以观测到狮子座有大型流星雨的日子。
    当妹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坡道那头时,自妈妈发生意外以来一直没能流出的眼泪,终于从阳子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
    仓田阳子没有一天忘记过妹妹的存在,但是她每天忙得天旋地转,幼年时的那些记忆渐渐变得模糊而难以捕捉,那个应该存在于某处的名叫幸乃的人,越来越没有真实感了。
    所以最初从新闻中看到那起案件的时候,她心中很不可思议地竟没什么波澜。当然,记忆很快便被唤醒了,阳子像被钉在了原地似的看着媒体的报道一动不动,可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自己去做的事。或许这样说很冷酷,但对她来说,这件事跟那些数不胜数的虚构故事几乎没有区别。
    只是其中的两条报道,令阳子心中起了疙瘩——一条报道武断地将温柔的母亲说成不负责任的陪酒女,另一条报道则将三年前过世的父亲说成是虐待养女的醉鬼。
    父亲从那一天开始便真的戒了酒,而且自此以后一滴也没有沾过。虽然阳子并未因此就原谅他那一晚的野蛮行径,但那个人确实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直到临死前最后一秒都受着良心的谴责。
    父亲只对幸乃动过那一次手,这一点阳子比谁都清楚。然而媒体却不停宣传着什么“受到了养父的频繁虐待”,一定是有人故意煽风点火吧。那么,会是谁呢?那时附近主妇们轻蔑的神情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海面上吹来的风带着刺骨寒意,阳子下意识握紧了牵在一起的那只手,莲斗立刻皱起脸叫道:“好疼啊,妈妈。”
    “哎?啊,对不起呀,莲斗。”说着,阳子的目光再次转向手中的提袋,并且将里面那个经过十年时间已经变旧泛黄的泰迪熊拿了出来。
    泰迪熊的左手上依然留着一片污渍。“外公应该挺寂寞的吧。”阳子小声嘀咕着这样的说辞,将布偶放在了供花的旁边。
    “要一起活到一百岁哦。”曾经那样天真烂漫的妹妹,如今她的人生就要落幕了。想到这里,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阳子的脸颊上再没有像那天一样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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