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吟诗人的歌曲中对于东方的描绘是金瓦红墙,绿树成荫,那是个富饶的黄金之国。曲拂儿睁大眼睛看着周围,建筑、服饰、还有人们的表情,和艾利玛截然不同——纵然她们都有着东方人的面孔,可是曲拂儿却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她们的马车被涂以红漆金顶,里面有格外柔软的垫子——曲拂儿有些怯生生的摸了摸,那是上等丝绸缝制的面子,她有点踌躇的看向茉莉,然而茉莉却伸手一把把她拉了上来,“快上来,拂儿姐姐!”
    她身上还穿着旧衣,那是艾利玛的窄裙,然而明夏女人的长裙子却轻如薄纱,上面绣了各种各样的花纹,她们云鬓高耸,涂得白白的脸上应是用了炭笔将眉毛画得如同柳叶一般,额头中间大多是贴了花钿的,有红色的、黄色的、还有绿色的。这一点曲拂儿是知道的,她见茉莉之前也贴过花钿,那姑娘偶尔在额头上贴上一枚小小的梅花,又或者在唇边贴上两枚菱花,笑起来的时候就在梨涡边上闪闪的,很漂亮。嘴唇是用胭脂染成红色的,大红色,这到是和艾利玛的女人不一样,甚至连银鸽都不敢用那么艳丽的红色——曲拂儿讶异的看着大街小巷里的女人们,她们是那样坦然而自豪的展现着自己脖颈优美的线条,和胸前白皙的皮肤,原来东方是这个样子的吗?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窄裙,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茉莉依偎在靠枕上,早有侍女为她端上了水果和干果,“拂儿姐姐,来吃一个水果吧,兰海镇虽然靠海,但是因为南部有沙漠,光照足,水果格外好吃呢。”
    拂儿望着茉莉那样泰然自若的享受着来自别人的服侍,她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垂眉低目的侍女也为她端上了水果,拂儿连忙点头致谢,却换来侍女惊讶的眼神。
    “拂儿姐姐,对待下人是不用说谢谢的。”茉莉笑说,“她们的工作就是服侍你呀,你说谢谢反而会让她们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拂儿惊讶的看向茉莉,她没想到会从茉莉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一路上,茉莉是那样的随和和亲切,可是原来在东方,也是有上等人和下等人一说的吗?
    她转头看向那些侍女们,似乎她们对于茉莉说的话并不以为然,她们屏息凝神的跟着车子往前走着——
    海风卷着腥气吹向曲拂儿的脸,她轻轻嗅着那一股子陌生的味道,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这就是她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大陆,曾经生活过的故乡吗……
    奈菲尔看见一直在等他的哈萨罗公爵,他连忙行礼,“公爵。”
    达米斯看见奈菲尔恭敬的模样,感慨一声,“奈菲尔,现在是在家里,还是叫舅舅吧。”这也是他的外甥,同样都是米兰妮的儿子,然而他和切萨雷却完全不同。他示意奈菲尔坐下,奈菲尔这才走到椅旁,坐了下来。
    “舅舅。”他说。
    “这次由我带队前往暗语城,切萨雷已经安排风狼小队和冰狼小队一同与我们前往。”公爵仔细和奈菲尔讲了讲接下来的安排,他见奈菲尔神色平静,丝毫没有对要前往暗语城感到任何恐惧似的。他只当这是因为奈菲尔久居神学院,并不了解战情险恶。
    然而奈菲尔在公爵讲完之后沉默片刻,随后说,“如果龙族人不肯交出解药,那么就只能由我去暗语森林了。”
    “你?”公爵惊讶。
    “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吗?”奈菲尔说,表情平淡得很。
    公爵鲜少这样认真审视自己的这个外甥,在他印象中,奈菲尔一直是那个躲在角落里安静而内向的孩子。然而他此刻却要自告奋勇去往暗语森林了?
    “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公爵感慨。他自然将奈菲尔的这种勇敢归于他对米兰妮的孝顺。
    奈菲尔却并未回答,他只是面色平静的看着公爵。
    “我母亲是个很可怜的人。”过了片刻,奈菲尔忽然说,“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回来之后能带她搬出去住,这些年我攒了一些钱,加上父亲留下来的遗产,为她买一栋小房子应该不成问题。”
    公爵神色复杂,奈菲尔口中的疏离感让他有些怅然,诚然,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对待米兰妮是怎样的态度,甚至有的时候,连他对自己的这个妹妹都有些不耐烦。她是那样的神经质而弱不禁风,若不是……若不是她的另外一个儿子……
    “我会和切萨雷谈谈,我想他并不会拒绝我的想法——毕竟我母亲的儿子不只有他一个。您说是吗,舅舅?”奈菲尔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公爵却觉得这个表情略眼熟,他忽然想起来,这是切萨雷最经常挂在脸上的表情——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甚至带有些许悲天悯人的味道。公爵微微皱起眉头,他忽然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判断产生怀疑了。
    兰瑟和林赛的婚事在双方父亲的推波助澜下就这样订了下来,订婚宴上,哈萨罗公爵少见的喝了个酩酊大醉。在座的人有的认为这是因为公爵对自己的大儿子是真心疼爱,也不由得认为林赛小姐确实找了个好夫家;也有人认为这是由于公爵即将出访暗语城,他心神不安所致。而更让人惊喜的是,这次订婚宴,洛伦佐公爵竟然也出席了,他带来了教皇的祝福,让在座的贵族们不由得纷纷嫉妒起那台上的一对璧人。总之订婚宴还算顺利,而兰瑟也终于以未婚夫的身份,在众人的祝福下,深吻了林赛。
    婚宴后的酒会上,洛伦佐公爵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连他的母亲都无法轻易靠近自己的儿子。切萨雷游刃有余的应对那些来自贵族或者他们的女儿们的问候、探寻或者热络的谈话,他举着杯子,一口一口轻抿,直到看见自己的弟弟略有不悦的站在对面,“我说你还要不要命了?”
    “啊,我们的奈菲尔阁下,原来是你。”切萨雷举了举酒杯,向对方致意。他友善的向包裹着他的女士们道别,随后走到自己弟弟面前,“快带我走,马上。”
    奈菲尔挑着眉毛,“我看你还挺游刃有余啊。”
    “累。”切萨雷却说,“我想见见母亲。”
    奈菲尔点头,“跟我来,她想见你好久了。”
    林赛望着那个人群中最耀眼的黑发男人,看见他随着他的弟弟一起走向走廊,她心想自己终究还是选择了兰瑟。她是务实的女人,并不像方才那些围绕在切萨雷身边的女人,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比起高高在上的切萨雷,也许像兰瑟这样软弱无能的男人才能被她拿捏住。
    比如瑞贝卡……林赛望着那个有着一头银白色长发的女子,她的眼神是那样赤裸,从方才就黏在切萨雷身边。她是个狡猾的女人,因为她与切萨雷之间的血缘关系而肆无忌惮的挽着切萨雷——林赛心中暗暗的想,别做梦了,瑞贝卡,你以为自己是谁。
    “林赛,原来你在这里。”
    她正在发呆,却忽然听见自己未婚夫的声音。于是便转过身,笑容满满的看着兰瑟。
    “兰瑟,我亲爱的。”她伸出手,被那人抱在怀里。
    “他们都在等我们开第一支舞。可以吗?我亲爱的?”兰瑟抓起林赛的手,轻轻放在唇边吻着。
    “当然。”林赛不动声色抽回自己的手,随后她被兰瑟带到舞池中间,乐队适时演奏起乐曲,年轻的男女们欢快的转进舞池,开始舞着。
    银鸽却并未投入其中。
    她举着酒杯,看向那舞池中的一对对男女。
    这种环境是她陌生的,而她甘愿就这样躲在角落里,甚至也许一会儿她就可以悄悄退场了。亚文尼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己的妻子,他见她躲在角落之中,便将她拉出来想要与银鸽共舞一曲。
    “我不太会跳这种舞啊……”银鸽小声在亚文尼耳边说。
    “没关系,我来教你。”亚文尼笑眯眯的跟银鸽说,这是他从小就熟悉的舞蹈,教会一个姑娘,还不是什么挑战的事。然而他刚刚说完,那一头蜜色头发的姑娘就踩到了他的脚。银鸽的脸上露出少见的尴尬表情,她把头埋在亚文尼的肩上,“都是你都是你,我说我不会呀……”
    她的口气轻轻软软的,亚文尼只觉得自己心都快化了,他抱紧自己的妻子,“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啊。”
    然后他看见他妻子的脸上浮现上羞赧而娇柔的笑容——自然也有别人看见那种笑容。
    “那就是银鸽?”
    “是啊……那就是银鸽,就是那个妓女。”
    来自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自然而然传进了哈萨罗家人的耳朵里,兰瑟在结束与林赛的一支舞后,舞场上交换舞伴,他不动声色的凑到亚文尼身边,于是他的舞伴变成了银鸽。
    “啊……”银鸽却忽然离开他,“对不起,我不太会跳的。”那姑娘就像只惊慌失措的鸽子,兰瑟却紧紧抓住对方的手,“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他低声在银鸽耳边说,“你让我难堪,不太好吧。”
    银鸽心中略有不悦,她纵然是这种高级社交场合的新手,但却并不代表她不了解男人。或者说,她也许比在场的所有女人都明白男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她刻意保持着与兰瑟的距离,双眼却未对视上对方的,“那就多谢您了,哥哥。”她效仿亚文尼,叫他哥哥。
    兰瑟一只手揽着银鸽的腰,他轻轻用指头在银鸽腰后摩挲着,从未有过哪个男人让银鸽如此厌恶,“我很羡慕亚文尼。”他继续轻声在银鸽耳边说。
    “我和亚文尼衷心祝福您与林赛小姐能够白首偕老。”银鸽有礼而坦荡的说着。
    “哦,快看呐,那个妓女竟然和兰瑟一起跳舞。”
    有人又开始窃窃私语了,那种不悦的声音,传进了银鸽的耳朵。她并不在意那种私语,只不过她此刻的身份不一样,她是亚文尼的妻子,她不能让那个年轻而敏感的年轻人受到任何伤害。
    一曲还未终了,她再次踩上了兰瑟的鞋子,随后她歉疚的说,“真不好意思,我实在不太会跳舞。和除了我丈夫之外的男性跳舞,我会更紧张的……”她连忙离开舞池,挤入人群之中,随后就不见了。
    兰瑟望着那个女人,心中愤恨不已。这是她第几次躲闪他了,兰瑟心想,他看向自己那个在人群之中正在傻呵呵笑着的弟弟,亚文尼有什么好,那个人尽可夫的婊子怎么就死心塌地的跟了他呢?
    奈菲尔站在旁边,仿佛一个外人一般看着切萨雷和自己母亲的再会。
    他抱着怀,靠在门边,而屋里的妇人声泪俱下,抱着切萨雷的脸不肯放开。
    那种感情真让人慨叹,奈菲尔心想,多么感情至深的母子之情啊——然而那个妇人也是自己的母亲,而那个男人却是自己的哥哥。
    他回过头,将门掩上,他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一下,以免心中一些邪恶的念头再度泛滥开来。他朝着酒会走去,然而沿途便听见那些窃窃私语。
    而后他看见银鸽推开兰瑟,从人群中跑走——
    “装什么纯情啊。”奈菲尔听见有人在他身边小声嘀咕,他驻足,而后不动声色的停在阴暗之中。
    “据说兰瑟想上她好久了,但是她从来都不给兰瑟机会。”另外一个人说。
    “这下他没机会了,银鸽是他的弟妹了。”
    “要我看那才是机会更大了,等哈萨罗公爵一走,这家里还不是兰瑟说的算?”
    奈菲尔回头瞄了那几个人一眼,他依稀认得那是经常和兰瑟混在一起的贵族纨绔们。他莫名有些气愤,甚至想要揍那几个混蛋一顿。
    这种感情真是没来由的,甚至连奈菲尔自己都有些惊讶。
    然而伴随着那些男人的污言秽语,他的脑中忽然浮现出那一夜的情景——那是种太过旖旎而妩媚的场景,女人光裸的肉体仿佛一首魔性的诗,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奈菲尔逃离似的走到哈萨罗的花园,已经是深秋了,高大而浓密的枫红让景色显得格外壮烈。地上已经铺满了落叶,他走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冷冽的空气让他脑中少许清净了一些,他在心中默念女神主的圣名,企图让自己变得心无杂念。
    他转过一道冬青高墙,他记得最前面有个喷水池,那是他格外喜爱的小景致,小时候他经常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喷水池一整天,任凭家里谁都找不到他,然后连他的母亲都将他遗忘了……
    然而当奈菲尔刚到达那里的时候,他却有些踌躇了。
    坐在那喷水池边的女人也抬头看向这突如其来的男人了,他们的目光相遇,却随后躲闪开来。
    奈菲尔转身想走,他只觉得自己心中如同擂鼓一般。
    可是很快他便听见那女人的声音,如同以往一般悠悠的传来了,却还带着些许沙哑和哭意的。
    “您也觉得我很脏很坏了,是吧?”
    奈菲尔驻足,回首,看见银鸽已经恢复平静,只是她的眼睛有些红,然而眼泪却已经被擦干净了。
    “没有,”奈菲尔说,“我在想是不是打扰了你。”
    银鸽摇摇头,“让您见笑了。”她起身,拍拍身上华贵的长裙。“对了,我一直想跟您说对不起。”
    “为什么?”奈菲尔挑眉,他看向那个已经恢复平静的姑娘。他猜不透那个姑娘的心。
    “我骗了您。”银鸽说,她的笑容有些羞赧,“对不起,那时候我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所以我骗了您说我是糖果店的店员……我也没想到您是亚文尼的表哥,还是我们婚礼的证婚人。”
    奈菲尔却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了。
    银鸽点头,“那些日子……谢谢您。”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说,“我说过,我会做一个好妻子的,请您相信我。”
    奈菲尔想问她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他和他们的婚姻是否幸福是否美满又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个证婚人,还是个心中对这桩婚姻一点兴趣和衷心祝福都没有的证婚人——待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个姑娘已经提着裙子离开了,他怔怔望着那个姑娘的背影,惊觉自己心中竟然开始并非那样波澜不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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