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束黑漆漆的头发用红布系着,陈大胜身上又脏又臭,可这头发却是收拾的干干净净,顺顺溜溜。
    皇爷低头看看,半天才说:“明儿,朕就让他们安排一块冥地,再着人给他们打一副好棺材,好好把他们安葬了吧。”
    陈大胜闻言眼前就一亮,他心里想着,就冲皇爷这份良心,他可以把命交给他了。
    他跪在地上沉默的磕了三个头。
    皇爷不知道这三个头代表什么,他以为是陈大胜替死去的刀尖们谢恩,心里便有些愧的说:“你,咳,也别担心他们的香火,朕,给安排在大庙那边,着那些僧人好好祭祀就是。”
    这一下,余清官他们也跪下虔诚谢恩,甚至心内还有些羡慕了。
    活人多受罪啊,成了鬼,有大和尚伺候吃香火,这多享福啊。
    站在一边的张民望就有些无奈的咳嗽了一声,皇爷岂是能随便看这样的东西的,多不吉利啊,冲撞了可怎么好啊!
    一会子还得让皇爷换套衣裳,见了白事儿,还得打发人召钦天监的来看看时辰,不然宫里的也冲撞了。
    听到张民望在身后安排,皇爷便撇撇嘴,从前在前面哪天不见白事儿,偏偏现在穷讲究。
    不过他倒也没有阻止,人家又没做错。
    营子那边陆续响起马蹄声,皇爷知道这是送灵的人陆续回来了。
    如此,他便奇怪道:“你们?今天怎么不到前面去送送你们二将军?”
    好歹也是老刀了。
    陈大胜闻言就一愣,抬起头语气就有些低落的说:“想去的,可是……没人告诉,没人告诉小的怎么去……就没去。”
    皇爷眼神微暗,看看这几个的打扮,他便又想起入营的阵势来了。
    “哦?没人告诉?那些长刀营的,说起来他们还算晚辈,怎么就敢如此怠慢你们?”
    军营里的老卒,甭管有无官身,在任何人面前,那也是有几份体面的。这样的刀队,不说全部,就说这个小刀头,是该建营就在的老卒的。
    陈大胜的语气倒也没有难过,只是很平常的说:“那些,那些不是我们长刀营的,他们是大将军的长刀营……”
    皇爷闻言眼神就一变,声调提高了打断问:“你说什么?!”
    陈大胜吓一跳,他看看皇爷,有些不明就里的张张嘴,迟疑了一下解释说:“不,不怪人家不喊我们,他们是大,大老爷,哦,大将军的长刀营,不是二将军的长刀营,不喊我们也应当,没,没骗您。”
    皇爷大怒,伸手抓起桌面的茶盏就举起来,呼了一口气,他又缓缓的又将那茶盏放下了。
    周围气氛刹那压抑起来。
    陈大胜有些紧张,便赶忙跪下道:“小的,小的,说错了什么?”
    余清官他们看头儿跪了,也一个个跪了下去。
    皇爷压抑住脾气,强扯出个笑道:“你们起来,跟你们没关系。”
    这样,陈大胜他们才敢站起来,却手脚慌的也都不知道该往那边放,也不敢说话了。
    皇爷却又逼问他:“莫怕,就是有事儿也怪不到你们头上,朕只问,你们二将军的长刀营现在还有多少人?这些人,现在都在哪儿?”
    陈大胜他们互相看看,最后他才一脸您竟然不知道样子答话道:“您,您不知道么?”
    皇爷摇头,肃然说:“朕!不知道!”
    他每月都会接到兵部转来的单子,不提谭士元,谭士泽手下直接管理有精兵一万两千,人日支米两升,月支六斗,一军日耗二百五十石,年耗约九万石。
    其中,长刀营满员五百,精锐配备,一人日支出牛羊肉二斤,白米五合二升,馒头十二个,盐三人一合,酱料一人半合,十五人一队配有专门的伙夫……
    然后他的银钱就养出这样的老卒?给个盆,出去他们就能要饭,对!人家还会唱莲花落呢。
    陈大胜身体晃悠了一下,他盯着皇爷看了半天才道:“您不知道?您是皇上啊!”
    余清官知道他心神纷乱,就赶紧扶住对皇爷哀求:“我们,我们头实在是难过,您,您能让,让小的替我们头说么?”
    皇爷微叹苦笑:“是啊,朕是皇上啊,你说吧。”
    “回您话,二将军的长刀营,早就没几个人了,如今就我们七个了!最后那些人~都交待在庆丰城了。”
    皇爷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们:“你是说,就你们七个?长刀营?”
    余清官点点头:“回您话,是这样,就我们七个,原本还有个残队,围城那会,跟那边的主将交手过几次,人家那边剩的都是精锐,听说那还是前面的二皇子带着亲自应战的。
    都,也都也是急了,谁输谁没命!人家要殉国呢!那,那咱们也殉呗,反正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可谁能想,两军交战的能那么卑鄙,那边就扬了毒粉,又刮了大风,咱,咱这边就倒了,倒了一大片……丁三~丁三让他们就都没回来……二将军的亲卫军,也折了一大片去……”
    余清官也说不下去了……眼泪冲出眼眶子,浇出两道泥沟子。
    从邵商一起出来的,一起苦来的,到了最后被毒死了?
    皇爷点点头,也是很难过愤怒的说:“这事朕知道,他们用了白石山的人。”说完猛一拍桌面:“白石山!朕诛他们九族!!”
    马二姑就赶紧接话道:“我,我说,我说,后来,还是大~皇爷您下的令说,只围不攻,后来的事儿您就知道了,老天爷觉着他们下作,就怒了,庆丰城塌了,我们又跟着二将军连夜进了燕京接应您,那晚说是大将军会增援,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东面西面都开始攻了,那炮都响了,也不能退了!
    实在没办法,二将军就带着剩下的亲军营,还有我们一起进去了,人太多了……我们一路进去,谁也不认识,皇宫那边南门最险,都杀红眼了,可到了后来,人又不见了……满地的尸首,也没人告诉该怎么办,我们也不知道二将军也没了,今儿,对了!今儿今儿!”
    马二姑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拽拽陈大胜:“头儿,您赶紧把那张军令给皇上老爷看看,皇上老爷识字儿,他能告诉我们去哪儿。”
    他说完笑着对皇爷道:“不是故意冲撞您家六少爷,是前面给二将军送灵,咱们觉着吧,打多少年前起,咱们就跟着二将军了,嫌弃咱们寒酸,那不让抬灵,好歹也让咱跟几步呗?
    可老不来人,那边都预备起来上甲上铠出去了,咱几个还在马场呆着,等啊等啊,却是那边乌校尉来了说,帅帐给了军令了,让咱们后儿跟粮队去边关呢,我们头儿那会子正难受呢,就没仔细听着,也不知道该去哪儿随队去,等想起来问,乌校尉都前面去了……哎,头儿!头儿?”
    马二姑用胳膊肘碰碰陈大胜。
    陈大胜定定神,这才从怀里取出那封军令,双手捧了递到上前的张民望手里。
    等到皇爷接过去,再把这军令一看,便倒吸一口冷气。
    这东西他熟,月月见,天天看,人粮马料抄废的单子。
    这就是军令?
    皇爷都气笑了,也不知道该笑谁,他抖抖单子问陈大胜:“这是你的军令?”
    陈大胜有些慌张,就问:“不是么?难不成放错了?”
    他的手又伸进怀里,没一会掏出一堆纸张,更慌张的铺到地上,来回看了一圈不认识,就抬头哀求的看向张民望:“这,这位大人,劳烦您帮看看是那张?小的,小的不识字儿……”
    张民望感动刚才的故事,眼圈都是红的,闻言一叠声的点头说:“哎,哎,这就来,来给您看啊,别慌别慌。”
    他小步跑过来,一张一张捡起这东西,捡到最后眼泪吧嗒吧嗒往地上砸,到了最后他双目模糊的捧着这堆东西,就走到皇爷面前说:“什么军令啊!皇爷,您看看,欺负人呢这不是……”
    然而,这状还没告完,就听那边有人来报说,谭唯同回来求见。
    皇爷当没听到,只一张一张翻着军令,翻到最后问陈大胜:“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陈大胜眨巴下眼睛:“军,军令啊?”
    皇爷手抖:“你看到的军令就是这个?”
    陈大胜看皇爷发怒,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就一伸手摸着自己的褡裢包说:“难道又错了?没放这边啊。”
    他伸手取出一个羊皮包儿,倒出更多的军令,来回翻翻后确定的点头:“没错,这些都是老军令,不是新的,不在您那边么?”
    皇爷吸了一口凉气,恨恨的指指那羊皮包。
    张民望颠颠过去,把包也给没收了捧给了皇爷。
    那边又有人来报,说是谭唯同求见……
    皇爷却翻那些旧军令,翻着,翻着他反到不怒了,只是看着面前的陈大胜等人,心又酸又软。
    看那老实孩子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皇爷便在心里拿了主意,反正你们老谭家不要,这就是自己的了。
    到底是做皇帝的,他稳了一下神,指着那些军令说:“这些~你都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陈大胜点点头,指着边上的那张道:“忘不了!小的记性好,都记的呢,那张红字儿的,是小的第一次接的令,上桑植道,当时斩了个银甲红樱子的马将,二将军高兴,赏了肉吃还给了小的们一人二百钱。”
    皇爷跟周围的佩刀侍从眉角抽搐,最初起兵,为了鼓励军心,军中记功法相当残忍,按照斩首数目大将身份记功。
    银甲的骑士一首,该赐爵一级。
    陈大胜想起很多美好的记忆,他羞涩的说:“那时候我还有头呢,这是我们头的军令,就这一张了,那后面的都是我,哦,小的的,您手里那个圈圈多的军令,五城亭的,二将军那会不在,是大少爷替帅帐给的军令,命小的带队阻截,斩了当时的一个叫商君的,还有他的骑队马将八十,五城亭打下来,当时计数,我们这一队斩首一千二,大少爷高兴,回头赏了我们两只羊随便吃!还一人给了五百钱!”
    没法听了,商君是你斬的?你知道商君是谁么?那是前朝五城亭守城大将,商保之的二儿子,人家是个四品的中郎将,何况那后面还有八十黑骑呢,脑袋一千二……
    这么大的功,皇爷当然记得,是记到谭士元跟谭唯同身上了,现在这小刀头却说是他们做的?
    陈大胜还要说,却不想身后有人大喊了一声道:“你住口!!”
    众人抬头,却是那披麻戴孝的谭唯同带着一群同辈人一脸激愤的冲了进来。
    皇爷没招,就敢强行进来,这胆子是有多大?
    可是,这是谭家军营。
    皇爷随手将那堆东西丢给张民望,便笑了。
    谭唯同带着一帮子同辈兄弟进来,扑通就给皇爷跪下了。
    他父亲现在在墓地那边,事儿太多已经来不及去请示了。无奈,他只能跑到这边,便是皇爷罚也得申辩申辩了。
    他磕了几个头道:“臣有罪,臣冲撞圣驾罪该万死,可是臣在边上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还望陛下开恩,容臣辩解几句!”
    也是,要听听人家怎么说的。
    皇爷态度很亲和的点点头道:“谭小将军莫要激动,你慢慢说,朕听着呢。”
    谭唯同直起上身,稳稳心神,便伸出手怒指着陈大胜几个道:“陛下不知,这几个就是无赖兵痞,他们说的没错儿,早年他们的确进过长刀营,却因阵前怯战,我二叔就把他们打发到马场了。
    陛下若不信,便现在着人召马场那边的营头还有军士来问,问问他们是不是住在马场,吃在马场?
    臣实不敢欺君!已经让人取从前,还有现在的长刀营将士册子去了。到时,还请陛下亲自验看到底有无这几人。
    这几个平日在军营里仗着资历,实在没少欺负弱小,也就是凭着我二叔心肠软,看在从前起兵就一直跟着的情面上,就没多计较。
    原臣家也想着,反正也少不得他们一口饭吃,到时候打发了就是,谭家世代养兵治军,什么人没见过,万不敢想,这几个!!这几个……”
    谭唯同瞪着陈大胜厉声骂到:“说!你们到底受了何人指使!来诬陷我家满门忠烈?你们就不怕回头大将军回来,将你们千刀万剐么!!”
    说完,他又对着皇爷又一个头磕下去道:“陛下,他,这是不知道在哪儿受了挑唆,欺负我二叔死了,死人不能说话坏我家名声呢!还望陛下明察,还我谭家几代人的清白,陛下,我二叔才刚抬出去啊!!”
    谭唯同说完大哭起来,周围谭家子弟皆是哀嚎一片。
    陈大胜几个一言不发的站着,俱都眼神平静,身形都不动一下。
    甚至陈大胜还想呢,若是,若是他们都是一样的,今日便统统别活了,弄死几个算几个吧……他回头去看皇爷,皇爷却冲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谭唯同哭的痛心疾首,一口一个二叔你在天之灵看看吧……
    皇爷就一言不发的听着,一直到有人抬了半箱名册上来请他验看,皇爷便笑了。
    他对谭唯同说:“朕不看这个,成天见!朕是看的够够的了!朕,说你这孩子?哭什么?你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朕还不知道你这么爱哭呢?查什么?连年征战,陈年往事,闲工夫多了去弄清楚这些事儿,不就是他们不是长刀营的么?不是就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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