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铺掌柜带着好几个伙计送出来,又一起躬身相送,等他们走了很远,他们才直起腰来。
    单看这个声势,便让两个车夫心里颤颤,一直到周围没人了,老车夫才使劲敲着小车夫脑袋骂道:“你个该死送命的憨货,你瞎说什么啊!”
    小车夫就委屈的捂着脑袋争辩:“叔,你打我作甚?我又没瞎说,我的那些话还不是你当初,当初跟我说的。”
    老车夫有些气怒:“没瞎说?”
    他小心翼翼的探头左右看看,见安全,这才低头警告道:“你说的那个都是早八百年的事情了,蓝家祖宗是这样不假,可那是在咱子野,隔着几千里地呢,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皇帝老爷脚跟的燕京!
    你没看才将那爷的带勾,那可是兽面玉带钩,咱家老太爷活着的时候咱家还能佩这样的东西,可到了大爷这一代,你看咱大爷跟几个少爷,那都是金带勾,银带勾,你这嘴,我就很不得打死你个没眼色的憨货!”
    他比划几下到底没打,只无奈的说:“以后就小心着点儿吧,亏那位爷不与你计较,还,还蓝家?现在谁知道蓝家啊?在这里,嗨……要不是看你是我亲侄儿,我真恨不得……”
    他又举起拳头,到底锤了几下侄儿。
    旁人不知道,他们这些老仆心里明镜似的,什么子野蓝家,早败了的家门,爵位前朝就没有了,好几房的读书人只出了几个芝麻小吏,在子野威风威风,那是吓唬乡下人呢。
    蓝家姻亲里面,如今连个五品老爷都没有,真驴粪蛋表面光,卖爷田维持体面的人家,若是有办法,又何苦让两个嫡出的大小姐来燕京侍选?
    况且,还不是给皇帝老爷侍选,是给几位皇子侍选。选不上名牌的那种陪睡的丫头。
    胡有贵可不知道连累了小车夫,他们就跟着头儿走,这一路他们头儿都不说话,脚步很快不说,还满面阴沉,太阳穴上青筋都突突鼓一路,一直到了六市口子。
    陈大胜就停下脚步吩咐童金台他们:“你们分头去寻我大哥,二哥,三哥来长刀所,就说……就说当初骗着咱们,把咱全家卖了的人,我……我仿佛找到了。”
    众人吓了一跳,胡有贵上前一步低声问:“哥?你说真的?”
    陈大胜肃然点头,又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管事的脸,他鼻子上有个大黑痣,他那黑痣上面还有毛,如今他虽老了,可我不能忘了他,我就是死了化成灰!埋到地下我也不能忘,也不敢忘……”
    彼夜陈大胜并未归家,他们兄弟四人会合,陈大胜便取了牌子,连夜带着几个哥哥出城庆丰去了。
    没错儿,这事儿瞒着谁,都不敢瞒着阿奶,她的儿,她的孙,她家里的一切悲剧都是从那一场被欺骗的贩卖而来的。
    几人连夜到了亲卫巷时,已然是接近子夜时分,老太太吓一跳,让人掌了灯,披着衣裳坐在炕头问:“这,这大半夜的,可是出了事儿?!”
    打发了伺候的下人出去,陈大忠便带着几个弟弟一起跪在老太太面前说:“奶!咱仇家找到了。”
    老太太微惊,压低声音问:“你们,你们说什么?”
    陈大胜抬头:“奶可记的,那年在邑州口子遇到的那个鼻子上有个大黑痣,姓江的那管事的?”
    老太太身躯猛颤抖下,嗓子立刻便哑了,她坐直了,死死盯着几个孙子,语气带着足够的愤恨道:“你们,找到他了?”
    那张狰狞的,刻薄的,恶毒的面孔立刻就浮现眼前,她的儿孙被绑走,就在不远处挣扎在泥泞里,她跪着,趴在地上哀求那人说“老爷,您慈眉善目,一脸佛相,您满门富贵,子孙满堂!老爷啊,我们没有卖了自己啊,没有卖啊……”
    可那人却手里拿着一叠子卖身契说:“说什么呢?我们家大业大,还骗你们这几个?瞧见没?这白纸黑字,红手印都盖了,钱你们也拿了,怎么就反悔了?这帮子刁民……我看你老,我也不与你计较,来人赶紧打走,这臭的……”
    他嫌自己肮脏邋遢,对自己脸就是一脚,自己的鼻血当时就出来了……
    老太太心里难受却没有哭,那些过去的难受如今已经化为怒火,问了话,她就死死盯着自己的孙子,要等个答案。
    陈大胜点头确定道:“是,找到了!那畜生压根不姓江,他是子野蓝家的二管事,名字叫蓝安江,孙儿打听了一些他家的事情,后便分析想,当年皇爷造反就一路死人一路征丁,路过子野那年正好就是谭家军在征,就谭二那脾气,他是谁的脸面都不可能给的,蓝家没办法就只能派了那管事出来,从外郡寻上一批倒霉蛋儿顶上,咱,咱家不走运,又男丁一大堆儿的,这便是起因了。”
    两年过去,心伤在愈,战争的阴影也在逐渐消弭,陈老太太没有觉着这个消息意外,她们家就是无依无靠的逃荒叫花子,不是在这边受迫害,也是在那边,便是人不收她们,老天爷也没在意过。
    这一路煎熬,其实这老太太恨天比恨人多,可如今找到仇家了,她就静坐在那里,半天儿终于憋出一句:“大胜,杀!杀了他!给你爹,给你们哥哥兄弟们报仇!啊?听到没?”
    陈大胜他们一个头磕下去,认真道:“是,孙儿知道,孙儿们今晚回来,就是想跟阿奶说一声,我找到他了,他们跑不了,咱家的仇就要报了。”
    老太太咬牙切齿一会,看孙子们又要连夜走,便提醒到:“你们媳妇儿都娇弱,这事儿悄悄做。”
    陈大忠吸吸鼻子道:“哎,知道了阿奶,您自己个保重好身体,以后,您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呢。”
    老太太没说话,就安静的坐着。
    陈大胜他们离开,也丝毫不担心这老太太因气而身体有个好歹,他们都清楚,经历了漫长的磨难后,陈家什么都不多,最多便是铁匠千锤百炼敲打出来的心,还有一副骨头。
    报仇呢!阿奶怎么会倒下。
    等几个孙子离开,老太太便静坐到了黎明。
    黎明时分,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那天也是蓝色的,却是墨染过的黑蓝。
    老太太披着衣裳,就趿拉着鞋子,拄着拐杖来到院里看天,一直看到那墨蓝越来越亮,越来越蓝后,天总算是亮了,她忽然就笑了,对着天说:“呀,你后悔了吧?就开眼了吧?可晚了,我还是要骂你的,骂到死……我也是要骂你的!我就是死了,投生成猪成了狗,我也要骂你……”
    这年盛夏天是燥热的,可是陈大胜一行人的心却是冷的。
    而并不知道大难临头的蓝家,却在这一天拉着许多礼品在燕京四处寻访,他们要找当初与祖宗有些关系的旧友老亲,想踏上通天路,便得有些代价。
    奈何,这大梁朝新贵多为邵商派,便是有前朝的大臣受到重视,蓝家前朝都攀不上,何论今朝?
    且,随着过去的世家巨族重新回到燕京,为保富贵,谁不想走这条道?这些人撒钱的力道,比起已经要败落的蓝家,是要强上百倍的。
    如此一天折腾,连个门槛都没看到的蓝家宗子蓝子立,就大白日坐在一处不大的院落里饮愁酒。
    蓝家现下住的这处地方,乃是租住在燕京体面地方,是距大梁宫三条街,离六市口子不远的文显街,这边最便宜的三进宅子,一月都在一百五十贯,还不算吃喝拉撒,家里强撑出来的虚荣体面消耗。
    本就是生打生入京,再住的与富贵圈远些,他的两个女儿不要说送入皇子府了,便是送与高官做妾氏,人家也未必能看上你。
    何况蓝家的两位嫡女颜色并不好,甚至算得上是一般的。
    天气炎热,住着大宅却不敢买冰,蓝子立就只能将两条小腿,杵在这小花园的流水中贪一二分凉快。
    他也没喝一会子,与他从小相伴,一起长大,并被他信任的管事蓝安江便进了院子,见到他就小跑着过来说:“大爷,大奶奶跟小姐们回来了。”
    蓝子立眼睛一亮,立刻扭脸盯着蓝安江看,可蓝安江却不敢抬头道:“小姐们又置办了点首饰,今日花的倒是不多,也就十几贯的意思,大爷可莫气啊!
    这原也就坊间常有人说,那尚服局的几位主管姑姑喜欢去金铺看花样,咱今儿没有碰上,就多去几日,咱黄道吉日出门,就总有时运到的时候,大爷莫要上火啊。”
    蓝子立无奈笑笑,饮了一杯酒叹息:“嘿!老爷我不上火,大爷我想上吊,这一月二三百贯的消耗着,老江啊,咱家就要上街讨饭了。”
    他有些不理解的看着远处说:“你就说,这新帝咋就不能跟从前的学学呢?你说他要是多选选秀女,咱也不必废这个功夫了。”
    蓝安江走过去,跪坐在主人的矮塌边上,帮他夹了几口下酒菜劝慰:“您也不要喝空腹酒,大爷,小的还听他们说,这是不赖陛下爷,这天下吧,凡举是个爷们,谁不爱新鲜颜色呢?他们说皇后嫉妒呢……”
    “屁!”蓝子立大骂了一句道:“屁!你听外面胡说,难不成你家大爷我纳妾还得听你家太太的?礼法上是这样,可看谁这么做了,大梁朝皇帝可是开国的皇帝,他能怕皇后,哼!这就是坊间屁话,你下去吧,我且坐坐。”
    蓝安江走了没几步,便听到他家大爷在他身后忧愁道:“老江啊,你大爷我这几日就苦熬的很呢!”
    蓝安江贴心的扭头笑着说:“是了,天气燥热,大爷受罪了,您莫着急,明儿我就去人市看看。”
    蓝子立轻笑:“恩,好好看着,眼睛要亮些,别给找你们大奶奶寻的那些老树根,没滋没味儿的,大爷我不喜欢,那花儿决不能老,花苞儿最好初绽才恰恰好,有点露珠儿的才娇乖,你说是吧?”
    蓝安江心领神会点头,一溜烟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他放下褡裢关起门,便开始造起账册来。
    他是蓝家世仆,相处的久了,知根知底手脚就不干净了。
    他倒也不敢多贪,这次出门送小姐们侍选,是举全族的力量合了二十多万贯钱孤注一掷的。
    他就是再贪婪也知道后果,毕竟他是个奴婢,日子要依赖主家,如此贪钱也就只敢,今日大爷酒钱上抹一点,明日马料钱上抹一点子,甚至大奶奶的脂粉钱儿,他也是敢抹领头的。
    他这辈子,最不信任人性,便只信任钱财,这三文五文不多,可却积少成多么。
    将今日账目造好,蓝安江吃着跟大爷一模一样的酒菜,他喝小酒到亥时初刻,又去厨子老婆那边摸了几把便宜,这才回屋安睡下来。
    他却不知道,这顿酒竟是他在人间最后一顿酒了。
    亥时末刻,几道身影从蓝家暂居的宅子墙头蹦下,这些人挨门往屋子里灌迷烟。
    夏日里炎热,蓝家不用冰,便做不到门户紧闭,都是打着竹帘开着门睡的。
    因有二十万贯钱,蓝家便带了不少护院入京,如此夜不闭户也不担心。
    却可惜,他们遇到的却是老刀,未来这些人还会成为帝王手里最信任的老斥候,对付几个看家的护院,那是再简单不过了。
    等一圈子迷烟放完,将三进宅子里的人都迷倒,陈大胜他们便在院子里肆无忌惮的搜查起来,这人走半圈就在前院边上的一处厢房找到了蓝安江。
    如此这喝了小酒,又受了迷香的蓝安江,便被左右二十几个力道十足的大巴掌,外加上一瓢冷水给折腾醒了。
    他醒来想喊,却被人卡住喉咙骨威胁,那凶人说:“敢喊?便一刀抹了你。”
    说完真的拿出刀,对着蓝安江的大腿便是一下割肉皮。人家这人刀术好,真就只是开拃长的厚皮,丁点红肉没碰到。
    撕裂疼痛瞬间传来,这蓝安江便彻底清醒了。
    第106章
    尖刀的尖儿从蓝安江大腿迅速划过,胡有贵出刀回靴就是眨巴眼儿的功夫。
    童金台则与他一起动作,那边动刀他便伸手将炕上的布单子取下来,顺手在手腕缠几圈后,对着这厮嘴巴就是一捂,将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就闷住了。
    一阵剧烈抽搐,这种疼痛距离昏厥只有一线,过不去便只有疼。
    蓝安江本就是个骨头里胆小懦弱,欺软怕硬之徒,他涕泪横流的抽搐挣扎,尿水都流了出来,好不容易挣扎累了,等那恶人放开他脖子,他便哑声喊了起来说:
    “饶命!大爷饶命!祖宗饶命!我们大爷卧房床下有个窖子那里面有二十多万贯钱儿钥匙就在我们大爷的腰带上绑着,我们大奶奶私房都在她梳妆匣子的暗格里小人就是个伺候人的奴才浑身上下也没有多少实在孝敬各位大爷饶命啊……”
    他这话还没说完,本就剧痛的脸便被人利落的扇了一巴掌,瞬间觉着自己脑袋在天空翻滚几下,虽最终又回到脖子,就撕裂般疼。
    陈大忠拿着火折子,点燃屋里的蜡烛,蓝安江又被人提溜着跪在炕前,他胆战心惊抬头,借烛光一看,便是一头冷汗。
    烛火摇曳下,七八个凶煞就或坐,或站的看着他,他们脸上也没啥表情,看他就如看不值钱的牲口般,不,甚至牲口都算不上,许看他就如看草芥。
    不,草芥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他往日去人市上给老爷掐花儿,也是喜欢用这样的眼神的。就那种,可以随意支配旁人的命运,让他死便死,让她生便生的感觉。
    他们如阎王殿里的差役,个个都穿着暗红色,有品级的官服?哎?不不,这,这不是阎王殿里的,这些就是一群人世当官的老爷?!
    神佛,皇天老爷啊,这是发生何事了?怎么会引得官兵上门?
    蓝安江脑子里胡思乱想,他都吓死了,便浑身瘫软着哀求分辨道:“大人,大~大人啊,搞错了吧?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的就是个奴婢啊!小的只是个伺候人的屁!这主家做了何事,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就,就冤枉啊……”
    他想磕头,却有人抓着他的头发揪着他后仰,他就什么都做不得,只能是满口是血,满面是泪的哀求。
    腿上越来越疼,他想晕过去,眼睛一眯,却被人迎面泼来一瓢冷水给浇灌机灵了。
    他软瘫下来,却发现自己跪在他本铺在炕面的大褥上?
    这又是何意?
    陈大胜就面无表情的看着,脑袋里不断问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人?
    还就是这人!他没看错,认错。
    他令自己全家骨肉分离天人永隔,还都不是好死。
    整一日,他们兄弟四人都很激动,然而到了这里却不激动了,就只觉着可笑,太可笑了。
    今晚他带着人穿着官服来的,这一路他都没有躲闪,只因这京里的守卫路线,何时换防,哪天换线,谁在哪儿?走什么路线巡查他一清二楚。
    他与柳大雅换了南门的夜班,而今南门那边,就只有机灵的余清官一人陪着几个假人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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