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奈的摇头,叹息完才对陈大胜道:“你这姨姐认的好,这孩子也好,好好教着,莫要耽误了他前程。”
    又见百如意半张脸用面具隔着,便温声道:“你的事情我清楚,从前事从前去吧。你也不要心事太重,燕京人口这般多,谁会注意你个小儿?你还小,长几年就好了。
    我那府里有个好府医,他对刀伤一类倒有些家传的手段,回头让你姨夫带你去看看,该治治,该收拾就收拾,还是好好读书才有大出息。”
    百如意却说:“老先生,我不喜欢读书了,就喜欢做团头,也喜欢给我娘做儿子。”
    他也不知道如何称呼面前这位,人家没让他喊亲家爷爷,就只能喊老先生。
    佘青岭就是个好意,人家不想读书,他也不能强求,如此便笑笑,拍拍那张单子道:“那就算了,今日兹事体大,你母亲存下一点家业不容易,这事儿,你就忘了吧!”
    陈大胜表情肃正起来,也对百如意道:“记住了么?”
    百如意点头:“是,今日走亲戚来的。”他笑着看俩小弟弟道:“我也想弟弟们了,家门口的姨伯都知道我拿上月零花,给弟弟们做了很贵的木屐儿,还说我瞎败活钱儿呢。”
    陈大胜失笑撵他:“带你小弟弟们出去玩,你那几个自己存着吧,你弟弟不缺你补贴他们。”
    看百如意欢天喜地带着俩弟弟出去玩,陈大胜就失笑道:“这三孩子倒是真有缘法,安儿可不轻易让人带他走。”
    他说完,却没有听到爹应答。
    再抬头,便看到佘青岭好严肃慎重的一张脸。
    陈大胜也放下笑,更小心问到:“爹,这事儿,大了?”
    佘青岭吸气:“我儿记住,便是内里有人沾了道家三宝药,地黄,黄精,甘草,这却是没什么的,可看到丹砂,金石这些……就立刻戳瞎双目,从此当自己是个瞎子吧,这事大发了,你爹我也兜不住!”
    说到这里,他拿起单子对着蜡烛烧了。
    陈大胜微惊:“此事不查?”
    佘青岭摇头:“查!非但查,还要剥皮剔骨深挖三尺!方大梁六年,前朝百多年才有的这种迹象,若被本王查出是谁!便~挫骨扬灰!”
    陈大胜吓了一跳,看着自己父亲半天没有说话。
    父亲总是温和的,他很少有本王如何这样的话,对生命生灵更是分外珍惜,如今竟被气成这样,可见此事真的是触动了他不能碰的地方。
    陈大胜站起,给他倒了一杯茶劝到:“您先缓缓,儿明天就去查……”
    他话没说完,却被佘青岭一把按住手掌,眼神里露着不遮掩的严厉吩咐到:“此事,到此刻你也忘了吧,之后的事,还是我来安排。”
    陈大胜不愿意父亲冒险,便温声到:“您手里这些,这不是都给我用了么?儿好歹也学了好些年了,您这是不信我?”
    佘青岭摇头:“宫里的事情,宫里了,那些孩崽子也是我安排进去的,虽我如今不碰二十四监,但是齐刷刷掉脑袋的事情,给那几个大掌印一些线头,他们~比咱着急。我儿就安静的看着,看他们这摊子水……到底有多浑!”
    院外,七茜儿满面是笑的看着百如意一手扶着一个在墙头骑着,给隔壁院子的丑姑炫耀小木屐。
    为了方便这几个小孩儿玩,家里墙头还常年预备了长灯笼。
    丑姑委屈的很,便又哭了。
    七茜儿哭笑不得,只得命人去库房寻了一套坦河那边新送来的小银器,就小盘子,小碗,小勺子之类的东西送到隔壁院子安慰丑姑。
    也不是小孩玩具,却是异邦小酒器。
    男孩子对这些灵巧的东西总是不感兴趣的,便与丑姑和好各自显摆自己的,倒也和谐。
    待丑姑在墙那边烹了“药”给他们送上墙,两位少爷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尽数喝了。
    霍五蓉看着墙那边笑着说:“你家倒是大方,银器随意送的。”
    七茜儿摆手,把姐姐喊到身边对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霍五蓉诧异:“真的?”
    七茜儿认真点头。
    霍五蓉看着无知无觉,半张脸露笑的百如意低声道:“可我这个是个倔驴。”
    七茜儿低头:“倔驴一日十二个时辰不睡的?”
    霍五蓉恍然大悟:“那倒是,若她家真有好药,我倾家荡产也要求来了,嗨,你是不知道呢,记的我那个师母不?”
    七茜儿点点头。
    霍五蓉的嘴巴里,便是坊市里乞讨的丐婆子都是可爱的,可人间却唯有一个女人可恶,就是她师母。
    下人端来一盘子炸鱼皮,霍五蓉最爱吃这个佐酒,就一边吃一边笑说:“从前人家就成日嘲笑我畜奴出身,后来我立起来了,她又传我工奴出身……”
    这就气人了,七茜儿问她:“她这样传,你干爹也不管?”
    霍五蓉撇嘴:“我干爹克妻,他是团头,也不好去女票给他上供的女先生,太熟了,就怪不好意思的!”
    七茜儿失笑:“她说你是啥,那外面人就相信?”
    霍五蓉笑了:“咋不信呢,你知道我住的那地方,燕京匠奴十八万,父死子继,奴皆永充,她是我师娘,说我是,我便是,从前就害的衙门几次找我麻烦,亏得我能说出老霍家门朝那边开,不然麻烦了!
    这不是前段时日,你与我再聚,我便有了富贵亲戚,这回,她到变了,前些天就带着她弟弟的孩儿跪在我的院前,非要给我做儿子,我说我有儿子了,她却说我的如意是个损伤的,不能做官了!哈……她到想得美。”
    这话声音大,百如意就听到了,就站在梯子上说:“小姨不知道呢,那位很不要脸,就见天带着她侄儿,来我家门口跪着逼迫人呢。”
    亲戚见面,亲亲热热就住了一夜,第二日霍五蓉才带着百如意离开。
    七茜儿原本以为那位传说里的不要脸,离着自己很远。
    谁能想到,没的三五日,这个不怕死的命硬大胖媳妇,竟然挎着一篮子鸡子儿,也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竟寻到了亲卫巷子了。
    第182章
    老团头姚春风他媳妇娘家姓丁,名叫秀谷,她家祖上不算燕京城内人,住燕京城北门外三斗嘴勾,再往前十五里又叫三须子勾,燕京老人都清楚,只要带三的地名儿,这人都挺难斗的。
    比起燕京一城半壁是匠户出身,三斗嘴勾这边的人,人家才算是燕京本乡本土,后是那贵人猛龙扎土看准地方了,这三斗嘴,三须子,甚至三家沟那边就成了京里贵人的私自役。
    怎么个私自法子呢,就律法不认为你是奴隶,可是你好好的家业土地忽然就被皇家分封出去了,那住在人家的土地上,就得给人家干活。
    如此,燕京周遭便有了各色的,菜户,茶户,庙户,酒户,酱户……总而言之你得给人家主家做点什么。
    丁秀谷她家就是这样的菜户,许是跟东家相处不好,后来这个菜地,主家就不许她家种了,还赶了她全家走。
    老丁家便没了祖业。
    没办法,丁秀谷她爷就一咬牙带着她的爹入了燕京成了比游手无赖好丁点那类人,叫做拿讹头。
    啥是拿讹头?
    这类人在燕京街里平常就是一般百姓,住十几户的大杂院,有一般的营生糊口,看上去像个好人,凡举谁家有了点祸事,譬如婆婆把媳妇儿逼死了,拿讹头的买卖就来了。
    人家巧嘴八舌先去死了的媳妇家拱火出主意,最后集结一群拿讹头,呼啦啦几十人,扶老携幼,有男有女抬着尸体去婆婆家起哄,叫屈,撒泼打滚,把对面的日子搅合的天翻地覆,最后弄来银钱,他们与苦主均分,这还算好些的拿讹头。
    那拿讹头的种类多了去了,欺负外地人的,假装被富贵人家马车撞伤的……简而言之,便是都属于拿讹头。
    燕京这地方不好不坏的人遍地走,无赖,光棍,喇虎,泼皮,帮闲,市蠹,把棍……这些人住在燕京的时候比当官的长,比做贵爷的安全,便是换了谁做皇帝也杜绝不了他们存在。
    就跟阴沟里的老耗子一般,都扎堆成群的混着。
    丁秀谷打小就被他娘背在身上出去充人头赚钱,这一来二去也就学成与她娘一般无二的人,那一身的拿讹头的本事,除了脸不要,她是啥都要。
    她这个胖,就是她娘带她出去混拿讹头饭食,生怕吃少了亏的慌,给崽子使劲塞,吃一顿当做五顿的塞,生就给养出来的一身作孽膘。
    不然嫁不出去,最后跟了个克死三房媳妇的姚春风。
    人家团头家世世代代饿不着,在街坊里外也受人喜爱尊重,她这算是高攀的婚事,然而也挡不住丁秀谷张嘴,我可是黄花大闺女跟了你……
    偏她长的又胖又大,姚春风还打不过她,如此就成了家里一霸。
    姚春风每月都要休她一次,每次都休不了。
    这媳妇唱念做打,滚地撒泼,披头诉惨,闭眼装抽,是有八十套家传手段等着姚春风的,这就白日里苦不堪言,黑夜里鬼他妈知道咋回事,反正来来去去休不成。
    这日一大清早,丁秀谷换了自己最好的衣裳,一身两截的衫裙,上粉下红大花花,窄袖圆领肥肉肉。
    单层为衫,挂里为袄,无里不挂浆,那衣裳便不体面,叠的多齐整出来都是皱巴巴的,可挂里几钱,换洗又要使钱补浆。
    单衫就便宜,满大街的百姓一年到头,除却寒冬便穿衫,而非体面整齐的袄。
    丁秀谷这身虽是从前的旧缎所制,可颜色鲜亮,也薄,她胖,便挤的薄缎子横崩肉,行走间断断续续颠簸,加之那圆领小,就如衣裳是从脖子肉长出来的般,还长的颇为委屈,就生一段衣衫,从肉里贴补点料子,就一层一层,一咕噜一咕噜的相当的奥妙,她还挺美。
    这也不能怪这胖媳妇,人家会过会成,就只从当铺买旧衣,这就不合适了呗……嗨,百姓人家都一样,谁也甭笑话谁。
    姚春风又不是手抠的,是丁秀谷不买。
    丁秀谷从家里出来,是瞒着姚春风的,出门她就回了娘家,一进院子,她老爹便将她六个侄儿,下台阶般的安排在院子里给她挑选。
    而她三个嫂子,就各自拿着礼品,有鸡子儿,有细面,还有家织家染布。
    丁秀谷巡视一圈儿,看大嫂子给了两筐能有六十个鸡仔,她就领着大嫂子家二蛋走了。
    临出门她娘还跟身后喊呢:“谷啊,娘的贴骨肉,你就跟亲家奶奶说,她要分里外人!你也要考虑自己,你要不把你侄儿安排好,以后姚春风蹬腿儿了,你就等着过你的好日子吧,你还吃肉,还想回娘家让你侄儿伺候你,你可等着吧……”
    丁秀谷也觉着母亲说的话有道理,她从前是看不上霍九郎的,可是架不住人家那亲戚可是做官老爷的,听说还是皇爷家姨表的亲戚。
    娘的,她家咋是个菜户?
    她家老头子就是个傻子,他是做干爹的,那长辈安排事儿,霍九郎敢放个屁?又何苦难为死她?也不知道端着有啥意思,最后还不得早晚依从了她?
    瞧瞧她现在养的那丑货,能跟自己的侄儿比?
    还是他爹说的好,霍九郎的孩子,她亲妹妹能看她到老了受跌落?那肯定也是要靠着家里的关系,早晚官府里安排个位置做小老爷的。
    她与老头子又没孩子,若是她的侄儿成了老九的养子,往后做了官,凭着她的恩情,就敢不给她养老?
    再说了,别的不说,她的几个侄儿那是机灵又乖巧,模样也是三街六巷数一数二好瞧,亲家奶奶看到了就一准儿喜欢。
    为九郎好,也不能要那个丑货了。
    这些话语发自丁秀谷肺腑,她是真心考虑周全的,把三家养老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想到这,丁秀谷就觉着有些吃亏,如此带着侄儿,提着两篮子鸡子儿折身回家放下,又换了小筐,将六十个鸡蛋选小均匀的,满满就放了一小筐,后才骑着家里的壮驴,抱着大胖侄儿往庆丰府去了。
    这胖媳妇从小到大,跟着她爹学一个习性,世上有难事,最怕无赖人,你要想舒服省心,就最好答应这些事情,不然……哼,兜桌子,砸锅子,鼻涕泡子,无赖子,咱就都别过了。
    又打燕京东门出来,走到半道,驴不干了,就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喘气儿。
    丁秀谷也分外心疼家里的牲口,便把侄儿地上一放,让他跟着跑。
    这人求大富贵,你就得吃苦受罪,世上哪有白来的便宜啊?
    如此,这一路,庆丰府人算是涨了见识了,
    就一喘气驴,拉着一个前所未有的胖婆娘,那驴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就边跑边嚎……
    如此热热闹闹,姑侄打听到了泉后街,一入街里,这丁秀谷便有些惊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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