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笑了起来。
    平掌柜亲手与佘万霖倒茶:“我家那会子都穷了,这一支又不争气败了家业,我爹那会子就觉着,世上最好不过宴席……毅少爷尝尝咱们号里的春茶,咱这是茶场,就没家里那些流程,吃的是个自然清香,您试试。”
    佘万霖点头,端起茶杯先闻了一下,又轻轻品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半晌,才笑眯眯睁眼道一声:“好茶。”
    刹那,等待的这群人齐齐的笑了起来,平宴也是矜持的摸摸胡须,点点头。
    其实就好个屁!
    小郡王在家里跟茶师傅是学过烹茶的手段,然而老陈家孩子聪明归聪明,就不会分辨茶香。
    人家那也是云山雾罩的开了一个道行,说的那是一道一道的讲究,什么无根水,梅上雪的。
    然而~他爷从不在意,他更不会上心。
    这些东西从他出生就在周遭,时候久了他也吃不出好,却知坏,就喝茶解渴吗,那就喝呗,还茶会,品茗……哎,颇累。
    只有对门的婶婶好喝个茶水,喜弄个琴筝,偶尔她也写个诗,还很一般,更无人能懂。
    用阿爷的话来说,没有的人才觉着珍惜,才会去研究,他们没这闲工夫,就学个装相。
    热茶一口,配软糯蜂蜜米糕进肚,佘万霖方觉着自己复生成了人。
    心情好,他便问老臭:“臭叔与大掌柜在扯什么地方了?”
    老臭一笑:“我们呀,这不是说到去岁的事儿么,咱家里便是劣等散茶,也在兵部结了十万多贯,还是货到就结了,咱家总柜在燕京是这个!”
    老臭说的是平慎,而平慎背后的靠山就是陈大胜。
    当然,此事没几个人知道,到有皑城本地分管茶政,主持榷买的官员对平家早先多有为难,结果他们的官茶一出金滇,就被扣押了,户部该支给的款项被卡了。
    平家放话,谁都有谁的路数,他们只要四姑娘茶场,这边茶政衙门的人从此不得与他们为难。
    谭家试探了几次,摸不出深浅,就认了这个亏了。
    佘万霖却不知道这里的关系,就压抑着困惑看平宴。
    反正他也是来学习的。
    平宴笑:“毅少爷过几天多走走就清楚了,咱们茶场不与本地茶商交道,他们的买卖才叫个艰难呢,有好些茶场的货前年就交了,现在都没有结清账目。”
    佘万霖低眉看米糕,拿起一块吃了才说:“朝廷颁布榷茶法,就怕伤了茶农,这笔款项是年年不敢拖的……你说,老谭家截留这么多款子,做什么了呢?”
    他端起茶杯,看向四姑娘山的方向,想,必要去一看究竟。
    第237章
    却说七茜儿一行人离了小南山,这便开始遭罪了。
    这可不是出门游玩,又甭看鸿鹏镖局当家人是斥候中人,他自拿他的俸禄,这跟镖局买卖经营是没关系的。
    镖局里的吃喝拉撒都是钱,都要靠孙镖头一人苦心经营,他才养活的起这么些人。
    这一次的镖单子,走的是药行的生意,外加半幅人身镖,就是那黄新娘与她的嫁妆了。
    走一回镖,药行出钱一百五十贯,黄新娘这人身镖二十贯。
    来回一次金滇,所赚银钱是总镖头拿大头,其余按照贡献逐级分配,最低一等的趟子手,扛旗喝路打一路杂活,他们一年才赚五贯钱。
    虽实苦的差事,你还别嫌弃少,凭是哪个行当,除却镖局,学徒是不拿钱白给人家做活的。
    一年五贯已经是总镖头仁义了。
    那为了能让跟随的伙计多少赚一些贴补,孙镖头就不预备住驿站大店,至多就是个车马店,鸡毛店啥的。
    有时候便宜的鸡毛店都没的住,那就住荒郊野外,反正就怎么省钱怎么来。
    至于黄新娘这一行,女客有骡马车可以休息,说受不受罪,出门在外你无钱就不要计较了。
    霍七茜从前一直觉着,上辈子她是真的苦。
    如今总算是出来了,她才发现,她受的不过是家门苦,出了门就啥也不是了。
    好比镖行里有个趟子手叫彭树根的,这娃今年才十二,就已经跟了一年多镖车。他年纪小,嗓门不嘹亮,力气也不大,护镖技艺更没学几天,这就是干啥啥不成,只能做杂活,捎带侍奉几位镖师,路上负责给人家洗衣,喂马,夜里还得看篝火。
    白天他就很忙,夜里也睡不踏实,镖局里牲口都比他贵重,就不许他上车,只让他跟着车队跑,要一路跑到金滇去,才能拿这每年五贯钱。
    霍七茜也是头天出门发现这孩子的,就瞧着又黑又瘦一娃,一路上跟着镖队不紧不慢的小跑,他腰上别了一双鞋,却舍不得穿,是赤脚跑的,竟也跑的不慢。
    车队里谁都能指派他,谁也能骂他打他,他还笑嘻嘻的,只要有了时间,就搬出自己的小箱子,给整个镖队补鞋儿。
    除却镖头可以外请外聘,镖局趟子手都是底层混起,先学补鞋的。
    看这孩子太可怜,又想自己的孩子,私下里霍七茜就跟白英唠叨了几句,说是太过辛苦了,白英却诧异的瞪眼说,谁不是这样啊,您当活人容易呢。
    这孩子背上啥负担没有,就跟着镖队跑道,做点杂活儿,一年至多走长镖两回,算去家里花用,每年都能在小南山置办一亩田,等几条长线跑熟了他就能带路,那时候赚的更多。
    换了旁个行当试试,三十出头的学徒照样给师傅做牛马,镖局这边三五年,这孩子就能给自己赚一副家当出来。
    如此他不苦,是个有福分的人,除却跑道修鞋他还做什么了?啥贡献都没有,他就有一副家当了,您还说镖头刻薄?
    难得受这种直白的教训,霍七茜闻言一想可不是这样,她所觉的苦,到底是她觉着。
    好比从金滇来的朱婆子,她是雇身工,主家派她出来,皆因她不是财产,就不怕她跑了。
    所以她跑这一次不拿钱儿,回去主家却要给她提一等的,从末等灶上的婆子提到二等,每月可多拿三十钱,如此,人家受罪是美差,都乐不颠颠的,她出来替人家抱什么屈啊?
    就这样每天里学着东西,三五日功夫,霍七茜也觉着自己变了人,虽儿子还没有什么登底儿的消息,却莫名其妙放下上辈子好些事儿。
    这一路野地里生火,车马店里混口热乎,虽受着两辈子都没有的罪过,却一路没盗没匪,镖行子里的上等日子。
    转日,他们便到了一个叫五凤县的地方,并从此地开始,这体面敞亮的官道便也没了,夜里能提供热水的车马大店也没了。
    从此他们再上路,走的那就是千年的古道了。
    武帝是个会给子孙积攒家业的,大梁立国起,就朝堂上下做基建营生,是省吃俭将燕京周围地界道路都翻新了一下,东南西北都有一条上好的官道通燕京。
    所谓官道,起码也是个夯土都上热锅炒的熟土路,要保证下雨不积水,路面不生草,这是官道。
    至于古道,坑坑洼洼是基本,唯一体面是凡举古道,边上必有饮马河,这也是前人靠着双脚一步一步,走了千年走出来的。
    所以若说盛世,除却看百姓饭碗,还要看天南地北的交通。
    大梁这个盛世刚起,就只过小南山,不出五凤县。
    然后,霍七茜就又涨了一次眼界,她以为凡有县城,好歹也有个城门城墙吧?
    可人五凤县就没有,那守城的官兵就穿的破衣褴褛,再扶着一杆秃抢,站在古城墙留下的凸鼓包上,连个门都没有,人家也是要收入城费的。
    那鼓包下有个大筐子,来回进县城的人便自己估摸着往筐子里丢钱。
    是给个一文也成,给两文也好,本地人不想给钱,那就别走城门,反正也没有城墙就哪儿都能进。
    可霍七茜这一行人就得走城门了,无它,他们是外乡人,本地人是不会给他们带路的。
    就这样,镖队就乖乖跟在入城的队伍里等交费进县城。
    霍七茜只看了一眼便回来继续纳鞋垫儿,这黄新娘是个有心的,便觉着入了夫家,怎么的也要给家中老人孝敬点东西。
    她是在燕京里过活的,那鞋垫上的手艺便是京绣。人家吃过大苦,这手上也利落,就凭着车里的模糊光线,都不看针脚就摇摇晃晃穿针走线,顶针都不戴的一天出一只鞋垫儿。
    霍七茜开始没预备帮忙,这不是闲的么,就无心拿起,一个鞋垫儿她做了三天还没绣满。
    如此大苦人,小苦人,她便都不敢抢了。
    进县城的时候镖队还遇到一件事,本地地痞无赖不知道咋就盯上他们了,好像是碰撞了一下彭树根,便先给了他一巴掌,又踢了他一脚。
    外面闹腾起来,霍七茜便放下手里正在纳的鞋垫子,打开车帘往外看。
    这一看过去,就见孙总镖头已经下马,还陪着笑脸给这一群无赖赔不是。
    几个无赖只说是冲撞了,他就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又双手抱拳赔笑道:“哎呀该打!小号初过贵宝地,这不是没打听到庙门么,若知道还不赶紧主动烧香去,您老看,这孩子不长眼,竟敢抬头看几位贵老爷,这真是冲撞大发了,冒犯了您他合该挨打,您教训他,这是他祖宗积德……”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钱递给无赖,那几个无赖便乐哈哈的掂着钱儿走了。
    孙镖头江湖诨号翻山蛟,可见他有真本事,然而这一路却是温温和和,遇到事从来退让三分更不会与人起冲突。
    七茜儿有些纳闷了,便见他温和,也没伏低做小这样委屈的?
    待那边事情了结,无赖们走远了,彭树根才开始哭,也不是疼,是忧心自己连累了镖队,害的镖头折损了钱儿。
    可老镖头不生气,还拉着他起来,摸着他脑袋安慰说:“得了!多大点事儿,忙去吧,回头问问你老哥哥们,就有你长进的时候。”
    彭树根便抽泣着走了,把个霍七茜看的也是满眼的纳闷。
    一队镖车入县花了一百钱,还给那守门的老卒丢了一包燕京那头买的烟叶儿,入城便歇在一家叫马家店的地方。
    就一个走风漏气的大场院儿,供给炒热沙歇息。
    到了地方霍七茜下车,又扶着脑袋上顶着红盖头黄新娘寻茅厕,她儿过风岚山那样的大店都有茅厕,可五凤县的车马店没有,几个女子无法,只得寻了店后几分半高的庄稼,于僻静处让白英看守着就地解决。
    这黄新娘庄稼地里折腾,霍七茜就跟白英闲话:“这里儿还不如咱们家里一个镇呢。”
    白英来过这里,就笑着说:“您还别嫌弃,这边是谁也绕不过去的地方,上古道就得过五凤县,您当这里为何如此破败?”
    霍七茜摇头,白英便说:“嗨,这不是大梁刚起来的时候,五凤县人都死绝了,丁不都过千,户部的意思就把它与隔壁县合并了,结果,直至现在也没合并,此地便没有县尊,便是家里出事儿,都得到隔壁县里敲鼓喊冤去,您说这事儿乐呵不乐呵?”
    一点也不乐呵,怪道本地无赖在门口敲诈都没人管着呢。
    霍七茜纳闷的继续问白英:“我咋觉着,今儿孙镖师行事古怪?”
    白英一乐:“您看出来了?”
    霍七茜诧异:“我看出什么来了?”
    白英:“老镖头跟那使坏呢,咋?娘娘没看出来啊!”
    霍七茜就白了她一眼:“喊七姐,教了多少次了,我是说,才将~我就看着不对劲儿。”
    也不知道人家那是使坏呢。
    白英看看身后,就笑着低声说:“那几个无赖一看就是吃惯镖局买卖的,他们上来就故意找镖局的茬儿,咱镖头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霍七茜不懂:“什么意思?”
    不就是讹钱么?
    白英吸吸鼻子,抬手从边上庄稼上掐了几个大叶儿揣着预备回头用,她倒是个女子,然而坐卧行走真就是个爷们样儿。
    七茜儿忍笑看向一边,就听白英在身后说:“……您没听出来呀,从孙镖头开口说话就下着套子呢,什么不能抬头看你呀,在燕京里,世勋高门的老爷与人交谈,庶民不得抬头看,一个小屁地方的无赖,他当他是老隐呢,还敢开庙门要供奉,这是找死没地方了。”
    霍七茜品了一下这话的味道,到底笑了起来:“别说,你们这个江湖,也实在有趣儿,那这孙镖头是怎么知道,这几个无赖跟镖局子结了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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