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的是七层,眼看着楼层指示灯越闪越高,小黄急得直咳嗽,叮地一响,七层到了,她回头瞪小黄一眼,捂着口鼻走下去。
    电梯门重新合上,宝绽如获大赦般呼出一口气,十秒,一次机会就这么没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没来得及缓解一下紧绷的情绪。
    “没事儿,宝哥,”小黄给他打气,“咱们还有两次机会。”
    轿厢又动了,开始往上走,是高层有人叫了电梯。
    “稳住,宝哥,稳住!”小黄进入战斗状态,手机镜头另一边是实时评估宝绽实力的节目组和其他嘉宾,要是连着两次掉链子,就太丢泱泱娱乐的脸了,“眼一闭,心一横,就是唱!”
    二十二层,电梯门打开,这次是个亚洲面孔,男性,三十岁左右,对宝绽和他的自拍杆漠不关心,转个身低头看手机。
    小黄朝宝绽挤眼睛,意思是这个不错,把握机会!
    的确是个好机会,可宝绽没准备好,太快了,这个节目的一切都太快了,上一次失败就在半分钟前,他还没回过味儿,瞪着眼前深灰色的西装背影,人完全是懵的。
    从二十二层到一层,最多五十秒,小黄看他迟迟没反应,干脆清了清嗓子,牺牲自己给他打开尴尬局面:“改革春风吹满地!”他豁出去了,扯着脖子唱,“中国人民真争气!”
    前头的老兄果然被他吓了一跳,扭过头,只见一个小白胖子晃着肩膀唱:“这个世界太疯狂,耗子都给猫当伴娘!”
    他笑了,还用外语说了句什么,气氛忽然变得不错,宝绽调整气息就想开口,这时对方来了个电话,他一脸严肃地接起来:“もしもし”
    宝绽愣在那儿,第二次机会,又错过了……他涨红了脸,窘迫、狼狈、挫败,还有某种无所适从的茫然,直到听到叮地一响,那个人讲着电话走出去。
    这次小黄什么也没说,耷拉着脑袋蹭了蹭鼻子,心里有点怪蓝天,怪她让他跟着这么个窝囊废,关系户又怎么样,没本事神仙都救不了。
    宝绽盯着冰冷的金属门,只剩一次机会了,再张不开嘴,他就得灰溜溜地出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打道回府。
    这不是他的性格,他曾经为了一点可怜的赞助给代善连翻了二十个抢背,他曾经在烈日炎炎的七月从红石站走回家,他曾经一无所有,即使今天有足够的能量,给张荣打个电话就能上节目,他也绝不会在这架电梯里不认输。
    他沉下气,转身背对着给他带来压迫感的电梯门,调了调自拍杆的角度,正对镜头,慢慢闭上眼,“宝哥?”小黄不知道他是什么操作,“你、你面什么壁,赶紧转过来!”
    电梯门第三次打开,对宝绽来说,这是最后一次。上来的是个将近一米九的白人男性,做工精良的米色西装,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完了,小黄的心彻底凉了。
    男人按的是十八层,小黄吞口唾沫,数字也不吉利。
    宝绽什么都不知道,他在自己安静的角落里,一片漆黑中,酝酿着最细微的情感。镜头里是他细长的眼睑,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完全东方式的、蕴藉的美,他含住一口气,不徐不疾地唱:“公子呀——”
    男人和小黄同时一愣,非常温柔的嗓子,带着一种少见的韵味,是沉淀了二百年的京剧之魂,是削去了锋芒的老生之腔,附在一句古风古韵的网红歌曲上,一刹那,沁进听者的心脾。
    公子呀,短短三个字,宝绽唱了足足二十秒,好几次转音,中间却没有一次换气,老外惊了,小黄也瞪直了眼睛,震惊于他细瘦身体里惊人的肺活量。
    宝绽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他不知道是男是女,只把他当做是匡正,柔情着,婉转着,对他唱着“公子呀”,唱着“布满苔霜”,把满腔的感情投射上去。
    三十五秒,叮地一响,电梯门在十八层打开,宝绽也收起嗓子,喘了第一口气。
    光线宁谧的镜头里,他微微睁开眼,像是胆怯,又像是慵懒,把视线稍瞥向身后,那个人终究没有停留,提着公文包走出电梯。
    结束了,仅有的三次机会,宝绽尽了力,坦然面对着镜头,手机屏幕上是他绯红的脸,和渐渐合上的电梯门。
    “宝哥……”小黄想跟他说,他唱得好,真好,虽然在这里败了,但他的歌声有一种独特的美,不落窠臼,不可复制,令人惊叹。
    忽然,手机屏上即将合起的门再次打开,那个高大的白人没有走,或者走了又折回来,对着宝绽竖起大拇指,匆匆说了一句:“bravo!”
    说完,他真的走了,电梯门啪嗒关上。
    宝绽愣着,仍背对着门口。
    “我去!”小黄攥着拳头猛跺脚,跳起来抱住宝绽,“宝哥!咱们过关了宝哥!”
    过关了,宝绽笑起来,冰雪消融般,手机屏幕上绽出一张光彩照人的脸。
    第174章
    宝绽和小黄走出电梯, 从公寓大堂向外看, 天色彻底暗了, 轰隆隆的雷声一串接着一串, 他们快步出去,没走两步, 噼里啪啦的雨点就落下来。
    这场雨又大又急, 像是泼翻了一瓢水,打得人晕头转向,宝绽看不清7号车在哪儿, 凭着印象找过去, 用力拉开车门。
    “宝哥!”小黄在后头喊。
    “这儿!”宝绽跨上去, 扭身把他拽上来,砰地甩上门。
    “呼——”宝绽抹一把脸,拢起打湿的头发, 一抬眼,愣住了。
    对面座椅上是一个年轻男人,骄横的目光,冷峻的脸, 从眼窝到眉骨打着一层炫目的银粉,身上是一件普通白衬衫, 绷着两根黑色背带, 左胳膊上系一条红色袖巾,巾角上印着一只骷髅米奇头。
    竟然是文咎也。
    “宝哥,”小黄垮着脸, “我喊你就是想跟你说,你上错车了……”
    车上除了文咎也,还有他的三个助理,八双眼睛齐刷刷投向宝绽,那架势,活像一窝吐信子的地头蛇。
    “抱歉,”宝绽讪讪的,“等雨小一点,我们就下去。”
    文咎也冷哼一声,轻蔑地移开眼睛,瞥向窗外。
    毫不掩饰的反感,宝绽微微蹙眉。
    “也哥,这不是上次摄影棚把我们往后挤那小子吗?”一个助理说。
    “哎哟,还真是。”另一个助理马上搭腔。
    他们互相使个眼色,反身搂住摄像大哥的膀子,让他把设备关机。宝绽能感觉到他们的敌意,但不明白为什么,他和文咎也明明没有过节,甚至谈不上认识。
    他把耳返摘下来,看了看自拍杆上的手机,兴许是刚才跑得急,也可能是进了雨水,屏幕黑着,没有信号。
    “公子呀这种网红歌,”几个助理开始聊天,“人家唱得还挺艺术。”
    “我可欣赏不了,什么玩意儿,歌不歌、戏不戏的。”
    宝绽垂下眼,心里明明白白,他们是在含沙射影。
    “都什么年代了,谁听那些咿咿呀呀,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文咎也看着窗外,没有反应,也不阻止。
    “人哪,得有自知之明,不行就趁早退出,将来淘汰多丢人!”
    宝绽看向另一侧车窗,倾盆的大雨,像给窗玻璃加了一层磨砂,外头昏天黑地。
    “要我说,戏曲这种上辈子的东西,干脆绝了得了!”
    宝绽眉头一紧。
    “用不着你操心,”助理们哈哈大笑,“早他妈绝了!”
    唰地,宝绽拉开车门走出去,暗夜般的黑,如织的雨幕,杂着骇人的闪电和雷鸣。
    “哎我去!”助理们惊了,只是几句尖酸话,谁也没想到他性子这么刚,瓢泼的大雨,说出去就出去。
    “宝哥!”小黄拍了把大腿,跟着冲进雨里。
    一出去,宝绽就被浇透了,头发黏在脸上,显得皮肤青白,他顶着雨回头看,文咎也是1号车,和他的7号车隔着一排车位,这回他找准了,绕过去拉开车门。
    从他出公寓,蓝天就看着他,这时给跟车的摄像打个手势,让他关机。
    宝绽湿淋淋上来,往门口的位子上一坐,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蓝天递给他一包纸巾:“上谁的车了?”
    宝绽闷闷的:“文咎也。”
    小黄跑上来,关紧车门,去驾驶室鼓捣暖风。
    “这节目适合他,”蓝天说,“他人不错。”
    宝绽倏地抬起脸,像是想反驳,但出于修养,没有口出恶言。
    蓝天笑笑:“这个圈子,你得慢慢品。”
    “这圈子,”宝绽的声音低沉,“不知道我能走多久。”
    刚才文咎也助理说的那些话,他走心了,娱乐圈不欢迎京剧,在说唱、电音、雷鬼这些外国来的潮流元素面前,他和他的唱腔就像个异类。
    “第一天,只是让雨浇了,”蓝天倒很乐观,“还不算糟。”
    车门咔哒一响,忽然从外头拉开,一把硕大的黑伞顶在门口,伞底下是个戴渔夫帽的瘦高个儿,一步跨上车:“蓝天。”
    “贺导!”蓝天站起来,给宝绽介绍,这是节目组的总导演,人称贺大胆儿,手里出过好几个金牌综艺。
    宝绽浑身往下滴水,往旁边让了让,贺导却转向他,主动伸出手:“姓宝?”
    宝绽完全是下意识,解开西装扣子,把手在衬衫上蹭一蹭,握住他:“宝绽。”
    一个小小的举动,贺导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拍拍他湿透的肩膀,促膝坐下:“你是怎么想的,背对着电梯门唱歌?
    ”
    宝绽不大好意思:“太紧张了,”他没有强调自己是第一次录综艺,只是说,“不过已经适应了,下次我正对着门……”
    贺导却抬起手:“下次你还这么站位。”
    宝绽愣了。
    “镜头效果很惊艳,”贺导说一不二,“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站位。”
    言下之意,整个节目组只有宝绽可以这么站,从这一刻起,背门而立就是他的看点。
    宝绽睁大眼睛,被一场暴雨拍凉的血终于有点热起来。
    “你的气息很长,”贺导接着说,“这个长音挑战很多人做过,唱下来不难,但声音质量千差万别,你是我听过最好的。”
    得到专业人士的肯定,宝绽微红了脸:“我是京剧演员,老生。”
    贺导专注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京剧演员和气息长之间的关系。
    “京剧最讲究气,”宝绽给他解释,“别说这么捧着肚子唱,就是一个跟头翻过去,气也不能断。”
    气不断,音就在,贺导懂了,露出某种钦佩的神色。
    “好,好,”他转头问蓝天,“哪儿挖来这么块宝?”
    蓝天非常骄傲,卖个关子说:“黄金池。”
    她指的是如意洲背后的财富圈,但贺导没理解,当她是开玩笑,和她逗了两句准备下车,临开门,又顿住脚:“京剧……”
    “对,”宝绽有了自信,“西皮二黄。”
    贺导肃然地说:“国粹。”
    是的,国粹,一门顶着硕大名头的式微艺术,宝绽莫名有些激动,今天哪怕只让这么一个人认识到京剧的好,他这顿浇也没白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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