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应笑侬的声音很轻,“挂了。”
    “喂,”时阔亭叫住他,“那什么……”
    应笑侬仰着脖子,瞧着头上金灿灿的木樨花,映着大片无云的碧空。
    “我没跟你说过我爸吧,”时阔亭深吸一口气,“他四十多岁有的我,对我要多好有多好……可我总觉得跟他有代沟,特别是我妈走以后,他喝大酒,像是变了个人,要不是有宝绽,我不知道离家出走多少回了。”
    应笑侬第一次听他说时老爷子的事,原来他们俩一样,都是父亲盼星星盼月亮,人过中年才有的儿子。
    “后来我爸住院,我寻思老家伙要走就走吧,岁数也大了,”时阔亭讲得很慢,“但他真走的那天……”
    应笑侬屏住呼吸,从时阔亭的言语间,他听出了懊悔。
    “要是老天爷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珍惜最后那几年,哪怕他往死里喝酒,揍得我满地找牙。”
    应笑侬绷住嘴角。
    “但是,”时阔亭缓缓呼气,“没机会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应笑侬抬头望向三楼病房,回答:“我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起身上楼,段汝汀和高管们已经走了,小客厅里只有匡正和两个小段,他穿过休息室走进病房,护士正往老爷子的雾化器里打药,见他进来,放下东西出去。
    应笑侬在床边坐下,段有锡阖着眼,仰靠在垫高的枕头上,咬着牙,忍受癌细胞侵蚀带来的剧痛。
    “药……”老爷子连绵地咳,又咳不出什么,应笑侬在医生办公室看过片子,他的胸腔里全是积液。
    他想要止疼药,桌上就有两片,应笑侬去拿,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是抖的,像他这样“不肖”的儿子,面对病入膏肓的父亲,原来也没法无动于衷。
    老爷子抿了药,含口水吞下,抬起眼,看到一张意料之外的脸,三分阳七分阴,像是揉了油的缠丝玛瑙,美得堂皇。
    他愣住了,盯着这个难以取悦的儿子,不敢相信他在这儿,一束光似的,照亮了自己的病床。
    “看什么看,”应笑侬冷着脸,坐回椅子上,冲他扬了扬下巴,“好好躺着。”
    “我看我大儿子……”段有锡回不过神儿,“长得真好。”
    废话,应笑侬翻个白眼:“我妈长得就好。”
    是,他像徐爱音,太像了,一舒眉一转眼,活灵活现,“还知道来床前看我,”段有锡的脾气倔,好话不会好好说,“看我什么时候死?”
    应笑侬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你以为我愿意看你,我哥们儿让我来的。”
    哥们儿……段有锡的神色有点怪,板着脸没说话。
    “行了,你睡吧,”应笑侬别过头,明明是关心,却把话拗着说,“养足精神好骂我。”
    段有锡不肯睡,怕一闭眼这个儿子就不见了,语气强硬,却说着服软的话:“你那些破事儿,我懒得管了。”
    应笑侬以为他指的是唱旦角儿,哼了一声。
    “日子是你自己的,”段有锡似乎纠结着什么,神情复杂,“你想怎么过……和谁过,从今往后我由着你。”
    嗯?应笑侬拧起眉头,觉着他这话好像有点不对头。
    “你那……哥们儿,”段有锡使了老大的劲儿,挤出一句“小伙子挺精神。”
    啊?应笑侬有不好的预感。
    “你们租那房子,我找人去过了,”段有锡很尴尬,“我看了照片,人……还过得去。”
    应笑侬呛了口唾沫,腾地站起来:“死老头子你说什么呢!”
    段有锡那么古板的人,摆了个“别装了,都明白”的暧昧表情,不大自然地说:“都怪你妈,把你生的太漂亮。”
    我操!应笑侬抓起段有锡扔在床头的手机,是锁屏界面,他理所当然输入他妈的生日,屏幕抖了抖,居然没通过。
    他火气窜上来:“密码!”
    段有锡的声音不大:“你生日。”
    应笑侬怔了怔,手掌不自觉收紧,默默输入自己的生日,下一秒屏幕再次抖动,密码错误
    “……”应笑侬翻起眼睛,“你老年痴呆了?”
    “阴历。”段有锡瞧着这个傻儿子,段家上下没人不知道他们母子的生日,他不可能用来当密码。
    应笑侬有点讪:“我阴历生日多少?”
    “十月二十。”
    农历十月二十,即使段有锡真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一个大风天,他的第一个孩子呱呱坠地,哭声响亮,那么漂亮。
    应笑侬点开手机相册,里头密密麻麻全是自己的照片,绣着麒麟头的黑色夹克、高高翻起的彩裙水袖,怀里吃着指头的小宝,背后护着他们过马路的时阔亭,一家人在笑,笑弯了眼睛,任谁看都其乐融融。
    “孩子都养上了,”段有锡枯瘦的面孔上,一双眼窝深深凹陷,“我管不了,也没法管,再说……我也看不见了。”
    “不是……”应笑侬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儿解释起,“孩子是他捡的,和我没关系!我说别捡,他非不听,捡了孩子又让我带,我他妈……”
    段有锡什么都没说,只是宽容地看着他,他从没这么释然,像是年久的刀子锈了刃口,又像是一支残烛就要烧尽,让应笑侬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强硬的男人,这个固执的父亲,就要离他而去。
    他不再辩解,他在台上还是台下做女人、和时阔亭是哥们儿还是情人,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们父子跨过了那道横亘已久的沟壑,带着矛盾,试着妥协,彼此能坦然相对。
    “怎么没找匡正?”段有锡忽然问。
    “哈?”应笑侬让他问懵了。
    段有锡很虚弱,强撑着身体:“匡正是好男人。”
    应笑侬张着嘴,不敢相信他这个顽固的老爸居然还有这份心,接受他男扮女装,接受他有“男朋友”,甚至暗戳戳想给他挑个更好的:“我说,你能不能不乱牵线儿?”
    “他不是你们那种人?”段有锡问。
    是……倒是,应笑侬抓了把头发:“他是不是那种人,和我没关系。”
    段有锡点点头:“我看老二挺喜欢他。”
    应笑侬的眼睛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你哪只眼睛看见你女儿喜欢他?”他俩明明都快打起来了!
    “老二怵他,”高层逼宫时,段有锡亲眼看着段汝汀和匡正交锋,“除了我,她还没怵过谁。”
    “得了吧你,”应笑侬实话实说,“你女儿那样,鬼知道她想找男的还是女的。”
    段有锡的脸僵了僵。
    “而且人家匡正有人儿了,”应笑侬要断了他爸这个念头,宝绽盘子里的菜,谁也别想下筷子,“你别看那家伙一脸风流,他认准了的人,绝对死心塌地。”
    段有锡不信什么死心塌地,他那么爱徐爱音,还不是三妻四妾。
    “再说了,”应笑侬扔下手机,“匡正是我这边的人,就咱家现在的情况,老二不出手动他就不错了,怎么可能……”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段有锡向来不乱讲话,他既然这样说,或许是有松口的意思,想按匡正的建议,在继承人问题上重做考虑。
    “我还没听过你唱戏。”这时段有锡转移了话题。
    应笑侬一愣,“戏”,这是他爸最厌恶的字眼儿。
    段有锡剧烈地咳,捂着胸口说:“给我来一段。”
    来一段,说得像个懂戏的行家,应笑侬想了想,慢慢从椅子上起身,不施脂粉,没有行头,左腕向前挽,是牵缰,右手往上捋,是挑翎,双眸一定,活脱脱一个不可方物的双阳公主:
    “抖丝缰催动了桃花战马,”他的嗓子是真甜,一汪水儿似的,润到人心坎里,“为驸马冒风霜奔走天涯!”
    段有锡一眨不眨盯着他,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他这儿子天生就是唱戏的,一举手一投足,如玉如虹。
    应笑侬翩然旋身:“只留得青山间一片红霞,燕归巢鸟投林情堪入画,”他微眯着眼,意态婉然,“我双阳走岭南离国撇家!”
    离国撇家,段有锡苍老的眼角湿润了,这个儿子离家太久,久得他这个做父亲的情愿拿出一切,换他一个回心转意。
    应笑侬勾起嘴角,漾出一个靡丽的笑:“声萧萧惯长征千里战马,高耸耸峻山岭不见人家,顾不得路崎岖忙催战马——”
    他双眉一挑,正对着病床上的父亲:“行来在歧路口,路现双岔!”
    他们父子、整个段家、爱音集团,眼前正面临着一条致命的岔路,这步走对了,大家安然无恙,要是走错了,顷刻间就粉身碎骨。
    窗外的阳光泛着宝石般的金红,从背后洒在应笑侬身上,段有锡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欣赏这份美,然后轻轻地说:“让匡正找律师来,我要立遗嘱。”
    第185章 爱的魔力转圈圈
    宝绽火了, 因为电梯里缠绵悱恻的一首歌,一个柔情似水的眼神。
    万融东楼那期节目一上平台,就迅速横扫各大自媒体热度榜, 蓝天的判断没有错,把他推上流量尖峰的正是疯狂的粉丝转发和话题讨论。
    一夜之间, 宝绽在箱之声的点赞排位大涨,直超文咎也成为总积分第一, 他在微博和风火轮的个人账号也水涨船高,二十四小时吸粉逼近百万。
    而这一切,宝绽心里清楚,不是源于自己的唱功,也并非什么戏曲的魅力, 只是因为一段男声女唱, 因为一个同性路人唐突地要了他的微信。
    他叹一口气, 推开直播间的门, 今天是星期五,节目组安排了全员大直播, 下午五点半开播,半夜十二点半结束, 十位嘉宾依次上直播席,与粉丝零距离互动。
    今天他没穿西装,也没着长衫, 而是披了一条雾蓝色古风刺绣大袖衫, 蓝天亲自给选的,肩线流水般一泻而下,长摆如云如雾拖在地上,衬着他韧竹似的身形, 有介乎男性与女性之间的风流。
    一进门,他和文咎也走了个对面,那家伙是韩系妆,皮肤像拿砂纸抛过光,整个人闪闪发亮,看见他,冷着脸擦过去。
    宝绽和他谈不上好,但私底下递个水发个短信,还算默契,自从匡正出现,他们的关系才急转直下。
    直播间三百平米,立着大大小小的手机和平板,其中一台架在环形的补光灯上,对面墙上印着“箱之声”和“风火轮”的大logo,周围贴着密密麻麻的赞助商标识。
    十个嘉宾,加上各自的工作人员,屋子里乱糟糟的,宝绽在角落坐下,掏出手机准备复习一下公司发来的注意事项,身边有人叫:“宝哥。”
    宝绽抬头,是张荣饭局上那个小天使,穿着一身带银闪的打歌服,美瞳是柔和的金棕色:“小周。”
    “哥你几点上播?”小周问。
    宝绽疑惑,所有嘉宾的上播时间都公布在助理群里:“十一点半。”
    小周先是点头,然后苦笑:“我是五点半。”
    周末下午五点半,学生党在放学路上,社畜要么叫外卖准备加班,要么收拾东西约饭约电影,和宝绽的十一点“黄金档”比起来,是个死亡时段。
    宝绽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周接着卖惨:“我已经连着三周排名垫底了。”
    他走的是偶像路线,人长得精致,歌也潮流,是个有潜力的新人,但在“箱之声”这种拼表现力和个人魅力的节目里,显得平庸乏味。
    “宝哥,”他直说,“你帮帮我。”
    宝绽为难,帮他,怎么帮,难道跟他互换时段?
    “宝哥,你的积分已经第一了,不差这一场直播,”小周低下头,很局促,“我不行,下午五六点根本没有流量,这一期我等于又陪跑,公司说……我要是再没有曝光度,就放弃我。”
    他说得真惨,那张无辜的脸谁见了都会心软,但宝绽知道他的真面目,在张荣的饭局上,女服务员在他身边烫伤了手,他却无动于衷继续吃花生米,他的无助、可怜,都是在做戏。
    宝绽垂下眼,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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