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下班,霍匪立马放开宝绽,就地把手套一撸、工作服一扒,扔到脚下的菜筐上,去储物间门后抽了两根棍子和一个钢筋剪,拎着往外走。
    他拿的东西有点怪,宝绽跟上去。六月的夜是有声音的,车流声、人声、万物在熏风中躁动的声响,霍匪走小道,在长长短短的胡同中穿行,幽暗的、没有光的角落,他轻车熟路,宝绽在后头跟着,跌跌撞撞。
    “你他妈找死啊!”那小子回头骂。
    宝绽没应声,不知道说什么,他确实是多管闲事。
    “滚!”霍匪怒了,朝他比划棍子。
    宝绽没走,隔着二三十米,很执拗。
    “行,”霍匪撂狠话,“有种你他妈一会儿别跑!”
    没多久,到了一片老旧的居民区,远远看去,不大一块空地上聚了好几十人,宝绽愣了,停住脚,看着霍匪拎着家伙走进去。
    两伙人,在唯一一盏路灯下争吵,没说几句,果然动手了,叫嚣、嘶吼、叮叮当当,宝绽至少十年没见过这种规模的斗殴,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些家庭不幸的孩子,但真敢下手,十几分钟,就会有人折断肋骨、血气胸,甚至丢了命。
    人和人卷成一团,宝绽找不着霍匪,混乱中,有人喊了一嗓子:“警察来了!”
    可能是放风的,也可能是附近的居民,人群哄一下散了,宝绽转身想跑,一眼看见路边倒着一辆共享单车,他立刻掏手机扫码,同时喊:“那小子!”
    这一声真亮,穿透大半个黑夜,循着这声,霍匪从路灯光下跑来,挂着半脸血,宝绽已经扶起车跨上去,看见他,脱了西装往地上一扔,蹬车就骑。
    骑出去二三十米,背后一重,腰上搂过来一双手,很热,而且湿,宝绽低头看,他的白衬衫红了,“你小子疯了!”他骂,“都什么年代了,你跟人打架斗殴!”
    霍匪笑着,谈不上紧张,甚至没有一点兴奋:“你不懂。”
    不懂?宝绽就因为“打人”进过局子:“等你让警察抓进去,坐着牢还得赔医药费的时候,就知道我懂不懂了!”
    “要命一条,”霍匪很无赖,“你们这帮有钱佬,不懂我们这种人的生活。”
    他错了,宝绽也是从这种生活出来的,不同的是,他那时候有时阔亭,有应笑侬,后来有匡正,他是无数苦孩子中幸运的那一个。
    “你多大?”共享单车载不住两个人,霍匪紧扒着他。
    宝绽四舍五入:“三十。”
    霍匪来一句:“哦,大叔。”
    宝绽不服气,他前一阵在网上还被叫鲜肉,但转念一想,霍匪比他小一轮,叫他叔没什么不对:“你不上学,你爸妈不管?”
    后头静了,没应声。
    宝绽又问:“你怎么欠的债?”
    “不是我欠的,”霍匪的语气有点躁,“我爸。”
    老子欠的债,找一个未成年小孩要,这不对头,宝绽又想问,被霍匪抢了先:“你成天缠着我,到底想干嘛?”
    说到重点了,宝绽问:“你是不是喜欢唱戏?”
    “老掉牙的玩意儿,谁喜欢,”霍匪不承认,“我年纪轻轻的,说出去都丢人。”
    宝绽来气:“那你大晚上跑到我那儿去唱!”
    霍匪轻飘飘的:“唱着玩玩。”
    不,他的行腔、咬字,都是长时间模仿的结果,他喜欢戏,宝绽再一次问:“跟我学唱戏,你愿不愿意?”
    背后又是沉默,霍匪拍了拍他的肩膀:“前边右拐,小珍路左拐。”
    这个话题没再继续,宝绽知道,他是不敢,一个生存都成问题的人,没胆子去追求别的,何况在这个时代,学了戏,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先右拐,再左拐,到小珍路路口,眼前是个挺大的夜店,“走,”霍匪跳下车,扒拉宝绽一把,“陪我玩玩。”
    宝绽跟他过去,带着腰上的两片血迹,霍匪认识这儿的人,走的后门,离舞池还有老远,就听见隆隆的音乐声,霍匪把t恤从头上扒下来,揩掉脸上的血,一转身,露出背上纹着的游龙。
    左青龙,右边却没有白虎,他十七岁,绝口不提父母,早早就出来闯荡社会——那条龙代表的不是凶恶,而是他幼小心灵中的恐惧,更多的,是对这个残酷世界最微不足道的一点恫吓。
    霍匪把t恤系在腰上,一回头看见宝绽的眼神,如火的眸子暗了一下,大剌剌搭住他的背:“老子全身上下,这条龙最贵!”
    他揽着他走进舞池,扑面而来的音乐声,浪潮般把他们吞没,形形色色的男女,赤橙黄绿的灯光,还有飞溅的啤酒沫,霍匪享受这一切,随着音乐左右摇摆。
    他有一背漂亮的肌肉,肌肉上腾着那条龙,低腰牛仔裤松松落在胯上,耳后有血,肩膀和胳膊上有口子,那么耀眼,又那么伤。
    有女孩给他酒,不只一个,他喝一瓶,给宝绽一瓶,灯球的光从他头上射下来,落进宝绽眼里,闪烁着,把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dj换了歌,恰巧,是匡正给他唱过的那一首: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回家,在那深夜酒吧,哪管他是真是假,请你尽情摇摆,忘记钟意的他,你是最迷人噶,你知道吗?
    第203章 霍匪把宝绽带回家了
    霍匪真把宝绽带回家了。
    从夜店出来已经是凌晨三点, 宝绽让霍匪跟他上医院,那小子却说:“上什么医院,”他撬了一辆电动车, “上我家。”
    他家离市中心不远,一栋八九十年代的老楼, 小得不能再小的单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破沙发, 两个捡来的柜子,柜门是掉的,他在里头翻了翻,翻出一瓶古铜色的液体。
    “那是什么?”宝绽问。
    “酒精。”霍匪拧开瓶盖,扒着肩膀就要往伤口上倒。
    “等会儿!”宝绽把小瓶子抢过去, “这是酒精?”
    霍匪嫌他烦:“用过几次, 变色儿了。”
    宝绽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混了点儿血, 他妈没事儿!”
    宝绽转身:“我去给你买药。”
    “我操, 你怎么跟我妈似的!跟你说了没事,酒精就是杀毒……”霍匪看他把大门打开, 赶紧说,“等等等, 还有红药水儿!”
    他又去柜子里翻,翻出一个崭新的小红瓶,写着“汞溴红溶液”, 宝绽这才明白, 几块钱一瓶的红药水他都省着用。
    他们在床边坐下,伤痕累累的胳膊、肩膀,还有绽了肉的眉骨,皮肤微微抽动, 宝绽动作很轻:“疼吗?”
    霍匪不习惯别人给他上药,不大自在,管灯单调的白光照在宝绽脸上,照得他光彩夺目,霍匪问:“你头发怎么那么亮?”
    宝绽瞥他一眼:“发蜡。”
    霍匪还是盯着他,用一种好奇的目光,仿佛远在天边的星星一下子到了近前,他脱口而出:“你在台上真飒。”
    宝绽挑起眉:“你看过我演出?”
    那小子不好意思了,低下头:“有时候送菜正好碰上。”
    这时,头上落下来一只手,揉了揉,稍纵即逝:“还说你不喜欢戏。”
    霍匪的耳根子红了,像没被人摸过的野狗,用力在宝绽碰过的地方蹭:“我不喜欢!是我妈……她喜欢。”
    终于,他讲起了家人,宝绽起身,把红药水放回柜子上。
    背后,霍匪说:“其实是后妈。”
    他还是个孩子,有单纯的倾诉欲,他也有感情,想对人说话,只是没人肯听。
    “原来她在家总听戏,定军山、空城计什么的,听得多了,我就会了。”
    原来?宝绽小心翼翼地问:“她去哪儿了?”
    霍匪答得干脆:“人不在了。”
    宝绽不意外,稍有些黯然。
    “尿毒症,”霍匪很平静,想了想,又说,“也不是她喜欢,是她儿子唱戏。”
    宝绽环顾这间小屋,又老又旧,窗户都关不严,可能是哪个亲戚等着拆迁的房子,顺手把他扔在这儿:“你和你后妈感情不错?”
    “她对我行,”霍匪点点头,“我爸先走的,家里没什么钱了,她都没扔下我。”
    他碰上个好母亲,宝绽想,不像自己,连亲妈都舍得把他丢掉。
    “她把她亲儿子扔了。”接着,霍匪说。
    宝绽倏地转过头。
    “她想嫁我爸,我爸不要她儿子,她就没带。”
    宝绽直直瞪着他。
    “也不能怪她,她之前那个老公揍她,喝了酒往死里揍,她一个女人,逼得没辙了。”
    男人喝酒、儿子唱戏,宝绽的指尖轻颤。
    “她想她儿子,想得没法儿,就听戏,”
    她想?她想为什么不去看孩子,宝绽努力控制着语气:“她没去找过?”
    “一开始是没脸找,”霍匪叹了口气,“后来得病了,去找,找不着了。”
    怎么就找不着了,一个大活人,成心找哪有找不着的,“她儿子叫什么?”
    “不知道,她从来不提,”霍匪没注意宝绽的表情,“她去她儿子高中打听了,说是考上了大学,再之后就不知道了,可能都不在这个城市了。”
    在,他在啊!宝绽在心里喊,好像霍匪说的人就是他。
    “她对她儿子还是有亏欠,”霍匪咂了下嘴,“他的同学、朋友,总能有知道的,可她一个也不认识。”
    对,所以她才找不着,找不着时家,找不着如意洲。
    “日子那么难,她都没扔下我,”霍匪岁数不大,但经得多,明白事儿,“可能就是她后悔扔了亲儿子,想在我这个假儿子身上弥补吧。”
    宝绽艰难地开口:“你有她照片吗?”
    霍匪摇头。
    “怎么可能,”宝绽不信,“连张自拍都没有?”
    “谁没事儿闲的自拍,”霍匪撇嘴,“又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
    宝绽忽然想到什么,掏出手机,打开音乐播放器:“这首歌,你听过吗?”
    欢快的前奏之后,一个甜甜的女声响起:世上的人儿这样多,你却碰到我,过去我没有见过你,你没见过我……
    霍匪一脸嫌弃:“这什么年代的歌,老得掉渣了。”
    他没听过,宝绽不得不问:“你后妈……她姓什么?”
    “金,”霍匪说,“金子的金。”
    姓金,宝绽缓缓眨了下眼,金爱红,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名字,收起手机,他一言不发走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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