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剑宗偌大的山门外站了许多少男少女, 有徒步千里来的贫寒少年,也有身着锦衣绣袍的皇室后人。
    仙路无情,不问出身只看天赋, 有仙缘者, 上阶, 无仙缘者,返乡。
    一身着绣金华服的少年被众人簇拥着,验过了天赋, 是顶尖的水系灵根, 于是又撩起袍子, 在一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往台阶上走,只不过才走了数十阶便累得汗如雨下, 底下的侍从一急, 纷纷朝前方冲去想要搀扶。
    然而清流剑宗的山道,哪怕是外山门这段路也不是寻常人可上的。
    他们急道:“这是宁国小皇子,仙长看在我们供奉多年……”
    然而顶上无人回应, 那天资出众的小皇子最后也只能被衣衫褴褛的小女童甩在身后,只拿到块外门的牌子。
    山门内,坐在最上首的并不是掌门柳正虚, 而是先前少有露面的欧阳太上长老。
    他微胖的脸上携了三分慈和七分庄重的笑, 将这一幕扫入眼中,声音若缥缈仙乐, 长叹:“天赋固然重要,但是心性坚毅者方能入其大道啊。”
    底下恭敬立着无数内门长老及弟子, 皆低头垂手恭敬称是。
    云雾缭绕处, 最高处的欧阳太上长老如真仙降临, 无人敢正视其面目。
    论修为, 这是渡劫期的大能,是站在整个修真界最顶峰的存在;论地位,这是天下第一宗门最德高望重的太上长老,无人可撼动其地位。
    他端然立在云深处,注视着内山门的方向,等待这次第一个攀至山顶的人。
    许久,一个身着短打的黝黑少女手脚并用地爬入内门,抬头,目光茫然地看着众多剑修,黑亮的眸子干净纯粹。
    几名峰主往她身上一扫,面上皆是动容。
    “是土系极品单灵根,而且这孩子骨龄不过九岁,竟能第一个登上石阶,尚未修行眉目间便有灵气萦绕,根骨心性皆为极佳,是极其难得的可塑之才!”
    就连欧阳长老也生出了爱才之心,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自讲解道:“小姑娘,你既已通过我清流剑宗的内门试练,自今日起便是我宗内门弟子,宗内有九峰,各有其擅长的剑道,你可自行挑选。”
    那小女孩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诸多剑修,半晌没开口,似乎被眼前的情景给惊住了。
    位于欧阳长老下手处的第二峰峰主往前踏一步,豪爽笑道:“小丫头,我们第二峰多是土系剑修,你若是拜入我们峰中是最合适不过,老……吾可将你收为亲传弟子。”
    第六峰的紫韵长老是个极美艳的年轻女子,美目一凝,温声道:“小姑娘,我第六峰皆是女弟子,峰上师姐温柔可亲,绝不会有什么脏污事,来我第六峰最好。”
    第七峰的黑脸中年哈哈大笑:“小丫头来我第七峰,你看我们脸都一样黑,正说明有师徒缘分啊!”
    眼看已有三位峰主争抢这丫头,欧阳长老温和笑着抬手压了压:“勿要喧哗,且听听她究竟意在何处吧。”
    此刻,全场的焦点都在小姑娘身上,她黝黑的脸上微微红了红,犹豫片刻后,还是坚定地抬起头,声音清脆:“我想拜入第十峰!”
    瞬间,全场皆寂。
    云雾萦在欧阳太上长老的脸上,看不清他神情。
    第六峰的峰主紫韵长老环顾四周,见无人开腔,目中浮出一丝不屑,转头看向小姑娘时却已带上温和的笑。
    “小姑娘,你为什么想要拜入第十峰呢?”
    小姑娘并未察觉到气氛不对,眼眸晶亮:“村里的男孩都瞧不起我这样的女孩,说女孩就该在村里割猪草带弟弟,我爹想卖我去张财主家做丫鬟,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半路遇到一群人说这儿有神仙收徒,我跟着过来了。他们还说了温云姐姐的故事,我听后……”
    女孩似乎有些羞涩,但是很快鼓起勇气大声继续道:“我想同她一般,当个顶天立地的女剑修!”
    站在各自师父身后的朱尔崇跟包霹龙对视一眼,颇有与有荣焉的得意。
    第一峰阵中低头站着的柳络因在听到温云的名字后,神色变得略复杂了一些,却没开口说什么。
    谁曾想,站在她前方的第一峰大长老鸿卓却突然出声:“清流剑宗如今并无第十峰,至于温云,她当初死在论剑会上了,宗门早没有这么个人了。”
    柳络因猛地抬头,愕然听着这一番说辞,急声道:“鸿卓师叔……”
    鸿卓长老一拂衣袖,堂皇正色道:“第十峰早已断了传承,此番又未经同意擅离山门,这等同叛出师门!”
    柳络因自论剑会归来便全心投入修炼中,不晓外界变动,他却是知晓些内情的。
    现在外面都在传温云跟叶疏白那对师徒的所谓事迹,这本该是提升一宗门声望的好事,但是第一峰派出不少弟子暗中制止此类言谈再起,只因这是欧阳太上长老默许的事,毕竟太上长老也是第一峰出来的!
    叛出师门这词说得极严重,连其他几峰的弟子也不由侧目,朱尔崇情急之下就要驳回去,然而在他开口前,上首的欧阳太上长老缓声开口了。
    “小女娃,换一峰吧,这第十峰已无人收你……”
    话音未尽,一柄飞剑倏忽飞至众人眼前,鸿卓长老正想呵斥时,剑上一跃而下数道身影。
    站在最前方的是名二八少女,一袭月白色银纹的长衫,眉是眉眼是眼,清丽无双,初露面便让原本一片素白的清流剑宗多了分惊艳的颜色。
    包霹龙看得真切,当下心中一喜,忍不住开口唤道:“温师妹!”
    温云笑意吟吟地同几位熟人颔首示意。
    那小姑娘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温云,惊讶:“你是刚刚在石阶上坐着吃糕点的阿姊……”
    她记得清楚,这群人明明走得极快,但是看她爬的辛苦,最前面的那个漂亮姐姐便说了句“要给年轻人出头的机会”,然后就坐在石阶上开始吃东西,将头名的位置让给了她。
    温云对着那小姑娘招招手,那边的包霹龙是个看不懂气氛的愣头青,当即喊了一嗓子:“诶丫头片子,她就是你想找的温云仙子!”
    小姑娘脸上一亮,毫不犹豫地跑到了温云身后站定。
    温云低头,目光落在那小女孩身上,轻快道:“第十峰的人现在回来了,有人收你了。”
    而原本站在温云后方的许挽风往前一步,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往后躲的鸿卓长老一眼,高声呵道:“清流剑宗的徒子徒孙们,还不快拜见太师祖!”
    嚣张的狠话放完,他立刻恭敬地往后退一步,而他身后的越行舟,白御山,以及温云皆是配合地往后一步,全然是以叶疏白为首的架势。
    此刻,四人身上修为齐齐放出,化作无形的威压。
    且不说普通弟子,便是那些峰主跟长老也都是脸色一白,忍耐得极辛苦,尤其是第一峰的弟子,大部分威压都是冲着他们来的,这会儿早已失去了方才的傲意,只能以全部修为放出抵御。
    分明只有四个人,但温云他们硬是营造出四万人包围了内门的震撼气势!
    许挽风跟温云相视而笑,这是他们几个背着叶疏白商量着排练过的,现在成果极佳,他们当然很是得意。
    叶疏白上前,并不看底下那些不知情的年轻后辈,只静静地抬头,注视着最上方的欧阳长老,他身上的白衫无风自起,手中那柄拙朴的剑黯然无光,却无人敢正视。
    站在那儿的分明是个清隽男子,瞧着比大部分人都要年轻,但是再一望去,众人只觉得像是看到了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剑光肃寒,教人不敢正视。
    无人敢出声。
    这威势之大,已不是寻常修士可抵御的。
    最上首的老者枯坐在云端,良久,他才散去云雾,宗门的弟子们这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太上长老的真面目。
    他步履极其缓慢,一步一步踏下,最后抵达年轻男子跟前,眼中似有片刻的茫然,最后长长叹出一声,深深躬腰拜下。
    “叶师兄,别来无恙。”
    这一称谓出,四下皆惊。
    朱尔崇跟包霹龙差不多快傻眼了,两两对望,张了张嘴,欲出口的“叶师弟”三字被生生地咽了回去,眼中只剩下震惊。
    其他年轻弟子亦是面露呆滞,原来外面的传言是真的,清流剑宗还真有个姓叶的第十峰老祖!
    而各峰长老更是愕然,他们年岁更长,多少是听说过叶疏白这名字的,只不过所听到的都是这位老祖已经死在正魔大战中,至于其功绩都从未细闻,因为当初宗门死的前辈太多了。
    现在那个本该死去的人,竟出现在众人眼前!
    欧阳长老躬身拜下,叶疏白却不说话,只微微扬了扬下巴,眸子冷然地看着眼前这人。
    欧阳太上长老心中已是惶惶一片,对叶疏白的畏惧本就是根深日长,再加上心中有愧,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低声道:“师兄您回来得正好,眼下魔修又兴风波,东方师弟跟掌门师侄都闭了死关,我清流剑宗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有您坐镇,我也好安心出山同魔修一战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只是温云立马就听出了不对。
    说得好像很伟大,但这老狗字字都是“你今天若是杀了我,宗门便失去一大倚仗”的威胁!
    句句都是“你若为了宗门的脸面与安危,就该放下昔日仇怨,不要重提当年旧事”的潜台词!
    叶疏白是个真正的剑修,堂堂正正,不存半点私心,是甘为宗门苍生牺牲一切之人。
    欧阳太上长老此刻便是将宗门压在他身上,赌他又会如五百年前那般,为了大义牺牲自己!
    温云心中一急,生怕自家老实善良的剑灵又要被欺负。
    欧阳长老咽了口唾液,虽然知道眼前的叶疏白玉婴尽碎,实力定是大大衰减,而自己已经苦修五百年稳固于渡劫巅峰境界,但是只要想到年少岁月,那总是立在众人上首的清冷少年,心中便只余下畏惧。
    一开始,师兄弟们从不知晓还有叶疏白这么一号人,只知道宗门内出了个剑道奇才,被四位长老一道教导。
    长老们无一不是声名赫赫的强者,各峰的亲传弟子想要得其一二指点都不容易,而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却时时跟在他们左右,师兄弟们自然有所腹诽不满,但剑修们大多心胸坦荡,稍有不快也不会行小事,无非是加倍勤勉,想着内门大比要胜过那小子而已。
    直到内门大比真正来临那天,他们才知晓什么叫差距。
    那不过十多岁的少年已经是金丹期的修为,七八十岁的师兄都不是他的对手,至于与叶疏白同龄的欧阳,才刚刚到筑基期,连上台同他较量的资格都没有。
    再到后面的论剑,他又成了整个修真界的焦点。
    在他背后的欧阳在那之前也曾被夸过年少英才,但叶疏白露面后,与“天才”有关的字眼就再也不会笼在旁人头上了,他一人的光芒就将同辈千万人尽数掩去。
    欧阳便是笼在那道阴影下的人之一。
    他一直抬不起头,就像现在这般,躬着身恭恭敬敬地看着那人。
    自叶疏白消失后,他站在最高处已有几百年,现在竟又跟从前那样弯下腰来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
    他躬着身送走了一群扬剑挺身的剑修,送他们去魔修当中送死,送走师叔,送走师姐,也送走了叶师兄。
    “叶师兄,魔修又来了。”欧阳长老躬着腰,声音低缓:“师弟我要去守卫宗门了。”
    垂在他眼前的那柄木剑忽然动了动,欧阳盯着眼前那片被风轻轻掀起的衣角,在看到它转过去的瞬间,方才悬在心口的那块巨石化作轻飘飘的羽毛安然垂落。
    然而,下一刻。
    平静得不带半点起伏的声音自叶疏白口中道出,清冷的得如同凛冬之雪,没有半点温度——
    “拔剑吧,生死台见。”
    *
    生死台是清流剑宗的一个小地方,是立在悬崖上的一方青石台,因在上面比试剑术时常有弟子失足殒命,久而久之,竟成了弟子们解决生死大仇的地方。
    自正魔大战过后,宗门死伤无数,剑修们也变穷了,更爱拿灵玉做赌,已没人赌命了。
    这方青石台不知何时竟遍布青苔,成了碧翠的绿石台。
    此刻,所有弟子都小心地望着悬崖边上的两人,在听了见多识广的师兄们解释后,顿时大惊:“两位老祖是为何要生死相争?这是何等仇怨?”
    有第一峰的弟子冷哼一声:“欧阳长老向来慈和,从不苛责弟子,这位叶前辈乍回宗门便同门相残,何其冷情!”
    朱尔崇本就跟第一峰有怨,加上先前承过叶疏白的大情,此刻顺嘴就驳回去:“你前日同我峰上的陆师弟斗剑,赢走他十块灵玉,你何其冷情!”
    对方大怒:“我那是跟他有旧仇!”
    不等朱尔崇开口,他的好兄弟包霹龙就阴阳怪气:“那你怎么知道欧阳长老跟叶师……师祖没有仇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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