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医把满满一碗药给沈怡灌了下去,又拿出了祖传的金针。
    在下针之前,该说的话一定要说说清楚。
    张太医常给权贵看病,面对安平伯时并不惶恐,只说他张家有一套祖传的保命手法,正是他接下来就要施展的。沈怡此时已经病得不行了。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他医者仁心,面对病患自当尽心尽力,但沈二公子能不能好,却要看老天爷愿不愿意给他一线生机了。也就是说,等到拔针时,沈怡若能醒来,那他接下来好好养着就行了。但如果沈怡到那时还没能醒来,那张太医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这话叫人听着心里绝望。
    苏氏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命分给幼子。但还不等她跪下求老天爷开恩,外头又有安平伯府的管家匆匆跑来。那管家高举着一枚平安祈福符,道:“这是二少爷在皇家寺庙特意为沈二公子求的平安符。”
    苏氏对边家极为感激,此时也顾不上避讳,忙接过符纸说:“我这就把它放在怡娘的枕边。”
    符纸被放在了沈怡的枕边。
    这具虚弱的身体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吸力,飘飘荡荡的魂魄猛地从阴阳交界处被吸回到了身体里。沈怡的灵魂立刻走出了迷障,而之前被他无意识吸收掉的那些记忆就都化为了他脑海之中的“常识”。
    也就是说,沈怡现在是一位被其他时空中的各类信息(多数为垃圾信息)坑害了的古人。
    苏氏不知沈怡已渐渐恢复了生机,对张太医行了一礼,说:“还请太医下针吧。”她又对始终守在外屋没有离开的安平伯夫妻深深鞠了一躬,道:“怡娘此次若能熬过去,我定叫他亲自给你们磕头。”
    气氛莫名有几分沉重。
    沈怡猛然睁开了眼睛,虚弱地说:“快、快扶我起来,我还能被抢救一下。”
    第4章
    沈怡的身体很快就好了起来。
    寻常人像他大病一场之后,总需要养上一年半载才能慢慢恢复元气,沈怡却不是这样的。他第二天就能下床了。张太医复诊时就说沈怡已经没事了,连那种益气补血的药都不用多吃。苏氏对着张太医千恩万谢——她自然更感激安平伯夫妻,但两家日后是亲戚,沈家能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报答安平伯府,这份感激就深埋于心底了——张太医却表示受之有愧,他看着沈怡枕头边上的符纸若有所思。
    身为一名医者,张太医尊孔圣人的话,对于鬼神之事存有一点基本的敬畏之心,但却不会真相信求神拜佛能治病。可是,此番为沈怡诊治,显然颠覆了他的认知。他初次为沈怡诊断时,沈怡分明已是生机已绝的脉象,就算有鲁氏提供的好老参,又有他张家祖传的金针手法,但就算运气好一点,也不过是堪堪能保住沈怡的命而已。但他过了一日来复诊,沈怡的脉象却已经无限接近一位健康人了。
    张太医实在不敢说这是自己的功劳。得知为沈二公子求来符纸的正是已经与沈二公子定亲的边二公子后,张太医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怕是老天爷不忍见这一对有心人生离死别才大发了慈悲吧。
    张太医为人正直,面对苏氏的感谢,直说自己受之有愧,又叫她千万把符纸收好了。
    苏氏听得这话,心里对边静玉感激更甚,当即决定要亲手做个荷包,让沈怡把符纸随身携带。
    因张太医觉得自己在沈怡这儿没帮上什么忙,但却已经收了鲁氏的老参作为诊金,就顺便替苏巧娘、苏巧娘早产生下的女儿以及正在养胎的虞氏都看了病。他已有年岁,给女眷看病是没有妨碍的。
    张太医在宫里常给娘娘们看病,很擅长女科,有了他的方子,沈家女眷们只慢慢养着就能好了。
    沈怡虽有个小名叫怡娘,又自小养在内宅不见外人,但其实他性格刚硬,半点不带女气。他的学问是沈德源这位探花一手教导出来的。若不是沈怡因故不能外出参加科举,他早已经是本朝年纪最小的秀才了。除了做学问,他每年还去庙里清修数月——和尚是方外之人,不能算在外人之中——跟着一位武僧学了多年的拳脚,因此并没有寻常书生那般羸弱,叫人瞧着竟是个非常可靠稳重的少年人。
    只是,就算他一直勤加锻炼,魂魄离体这种事却是控制不了的,于是他仍是大病了一场。
    好在,这一劫终究是过去了。
    这是沈怡清醒后的第二日。
    魂魄离体后的奇遇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把很多从别的光点那里得来的信息——其中绝大多数都为垃圾信息——记在了潜意识里,成为了一种常识和一种本能。它们将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到沈怡。
    沈怡很快就知道嫁去钱家的姐姐被抬回了沈家。他知道姐姐肯定是受了委屈。如今父亲和兄长还陷在牢里,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自然要担起顶门壮户的责任。他要为姐姐做主,找钱家讨回公道。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怡问。
    苏氏抱着猫崽子似的外孙女,语气中带着一抹恨意和一抹不屑,道:“都传那钱松禄和兰敏郡主有了私情,我们沈家又倒了,他们钱家便想弄死巧娘给郡主娘娘腾地方呢。”钱松禄就是沈巧娘的丈夫。
    “兰敏郡主?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沈怡有些惊诧。
    兰敏郡主是康平长公主的女儿,是当今圣上的外甥女。一般情况下,长公主的女儿只能封县主。兰敏郡主本来只是兰敏县主。在康平长公主为她择婿时,宫里正为五公主择婿。当时,康平长公主看好镇国公府的杨三郎,还对杨家透了话,悄悄地叫兰敏县主和杨三郎在寺庙里见了一面,只待兰敏县主一点头,杨家立刻派人上门来求亲。结果,宫里忽然也招了杨家说话,最后杨三郎成了公主驸马。
    女儿抢走了外甥女的姻缘,皇上知道这事后多少有些亏心,就把兰敏县主提为了郡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兰敏郡主谢了恩,迅速订了一门亲事嫁去外地,她成亲的日子比着五公主和杨三郎成亲的日子还要早上几天。康平长公主府是在用这种方式向皇上表明,他们对皇家绝无怨气。
    这都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听说那位郡主嫁去未及一年,她丈夫就病死了。她留在那家守了一年的孝,早在半年前就带着嫁妆悄悄地回了京城,只不过没有回康平长公主府,而是住在城郊的别院里。”苏氏说着从鲁氏那里听来的消息,“那别院离着钱松禄求学的书院不远……”已经不知道钱松禄和守寡的兰敏郡主是如何勾搭上的了,但他们确实有了私情。所以就算这回沈家没有遭难,只怕沈巧娘在钱家的日子都不会很好过。
    “该死的……”沈怡骂了一句。
    钱松禄行事略有不周,便有风声透了出来。这种桃色事件的传播速度往往都是很快的。边静玉听到一些风声,当时沈家还阖府落在监牢里,他只得派了一两个可靠的心腹偷偷盯着钱宅,然后又回府找安平伯夫妻商量。安平伯夫妻心里惊疑不定,正要探探这件事情的真假,沈家的判决就下来了。就在苏氏领着长媳、幼子出狱的前一日,沈巧娘在钱家院子里摔了一跤,早产了。因为他们一直派人盯着钱家,自然就知道接生婆被收买了的事,安平伯夫妻顿时顾不上苏氏这边了,两人一起去了钱家。
    钱家果然有人想在沈巧娘生产时弄死她,给她造成一个血崩而亡的假象。好在安平伯夫人鲁氏直接冲进了产房,把沈巧娘救了下来。虽然大家都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安平伯夫妻也不是沈巧娘的正经长辈,但眼看着沈巧娘留在钱家是连命都保不住了,他们就横下一条心把沈巧娘接回了沈家。
    在苏氏看来,不说安平伯当年对沈德源赐银的恩情,就说这一次,她一儿一女皆是因安平伯府才能保住命,若是把沈巧娘生的女儿也算上,那他们沈家就欠安平伯府足足三条命。苏氏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感激安平伯府才好,她恨不得能做牛做马去报答他们。与此相反,她现在无比痛恨钱家那帮人。
    “昨日,你初初醒来,张太医正为你施针时,钱英那厮抬着半死不活的钱松禄来了。”苏氏扯了扯嘴角,“钱英直骂钱松禄是个孽障,还说再不认这个儿子了,随我们沈家打杀。哦,他还说,接生婆是被他老妻收买的,连着钱松禄都是不知情的。钱松禄虽私德有亏,却不敢真谋害了巧娘的性命。我只对他说,不管这事是谁做的,我再不敢把巧娘送去钱家了,钱家若还有点良心,就放巧娘一条生路。”
    钱英就是沈德源的好友,也就是沈巧娘的公爹。不管钱英是不是真被妻儿瞒在了鼓里,一想到沈巧娘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苏氏就想咬死钱家人。但她却不能这么做。若沈家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可以舍了自己去和钱家鱼死网破。可现在,她要顾及还在牢里的丈夫和长子,要顾及再也经不起惊吓的儿媳妇,要顾及虚弱的女儿,于是她硬生生把那口气忍了下去,忍得她心肝脾肺都像被刀剐了似的疼。
    苏氏手里捏着那个被收买了的接生婆,这可以是证据,却也可以不是证据。钱松禄已经和兰敏郡主勾搭成奸了,兰敏郡主背后站着康平长公主。若苏氏去状告钱家时,这事里头有了贵人插手,那么钱家完全可以说这接生婆只是被钱英老妻身边的嬷嬷收买的——反正这些事确实都是由那位嬷嬷出面去做的——他们只咬死说这嬷嬷和沈巧娘有私仇,那么钱家不伤筋不动骨就能够把这件事情抹平了。
    苏氏明白这里面的勾勾绕绕,所以她只能忍。
    “现下只盼着你姐姐能干干净净脱离钱家。其余的事情,我们以后再算!”苏氏咬着牙说。
    沈怡气得两眼通红,猛然站了起来,说:“难道就这么放过钱家?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们必须忍着!”苏氏疾言厉色地说,“你姐姐,是安平伯府救回来的。为了你姐姐,他们直接站在了钱家的对立面,也站在了兰敏郡主和康平长公主的对立面。你真把事情闹大了,只怕连安平伯府都得不到好!我们现在是瓦砾,碎了也就碎了,但若是连累了安平伯府怎么办!”
    沈怡被苏氏点醒了,少年人忍着满腔的怒火和悲愤重新坐了下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氏又说,“但有仇报仇,有恩更要报恩。安平伯府那边……你已过了十六生辰,生死大劫已消,再见外人已经对你的身体没有妨碍了。你亲自去一趟安平伯府以示感谢吧。”
    “是。”沈怡立刻严肃地应道。
    要上安平伯府的门,自然不能空着手。虽沈家日子艰难,但苏氏还是尽力张罗出了一份很有心意的礼物。除此以外,苏氏还暗示沈怡,提醒他应该给已经和他定亲的未婚夫边二公子准备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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