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敖衡申请商学院面试的时候,导师曾经让他概括最引以为傲的优点,他当时的答案是理性、冷静、不情绪化。时隔多年,他仍然认为这是他身上最显着的个人特质。
    但今天晚上,敖衡并不太冷静。
    Kim向他递上进行过标注的报告,口头汇报报告重点。敖衡听着,脑子里却在想莫安安的事情,想他们认识之前,她坐在公园长凳上哭泣,她总是孑然一身的单薄背影,也想他们在新年一起滑雪,她笑得能看见后槽牙的傻样。Kim的汇报已经进行到第八页,他还在盯着第七页的那行数据发愣,Kim只得低声提醒:“敖总,您看这部分数据是还需要修改吗?”
    敖衡愣了一下,抬起头满怀歉意地冲她笑了笑:“没有,分析得很清楚。”
    Kim松了一口气,正要继续汇报,敖衡做了个打断她的手势:“文件先放这里吧,回头看完我再叫你,今晚就到这,我有点累了。”
    Kim闻言收起材料,起身告辞,关上办公室门,她略感惊疑地抚了抚胸口。在协助敖衡工作的这段时间里,Kim一度怀疑过他是不是给自己植入某种黑科技性质的机器芯片,她从没见过敖衡走神,更没有听他吐过半个“累”字,到此时,她才终于敢肯定,她的老板并不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高级AI。
    办公室只剩下了敖衡一人,他把灯都关掉,坐回到工学椅中,脚轻轻一划调转了个方向,静静看落地窗外的城市。外面灯火璀璨,一盏灯该是一户人,不知莫安安现在在哪一盏灯下,和她家人的会面又是怎么样的情形。
    他真想和她站在一起,面对这些。
    敖衡点燃了一支烟,缓缓吸了一口,头向椅背仰靠过去。他处在一种极度矛盾的情绪之中——一方面,敖衡希望莫安安能独立地处理好这次会面,这对她将意味着一种新的开始;另一方面,如果见面过于顺利,他又会为连被需要的机会都没有而感到失落。
    在关心与尊重之间把握边界并不太容易。敖衡最终决定,只要莫安安没有要他出现,他便就如约只隐在幕后。尽管忍耐很煎熬。
    抽完一支香烟,敖衡提着西装外套走了出去,公司里大部分人都下班了,走廊空荡荡的。他恍然发觉,自己或许早已在不经意中陷入了一个为情所困的迷局,那些被节能灯映照得惨白的空桌椅从前只是固有陈设,此时却成为一种孤独寂寞的象征,挑动着他心中的隐痛。他还有一个饭局,这时候最好应早点过去,和几个老板喝几杯酒,亲密攀谈,但敖衡现在只想回家。回去照顾那个除了吃睡以外只会随地大小便的脆弱生物,看它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手背,伸着小舌头舔他的掌心。
    电梯“叮”一声响,敖衡来到了地下车库,他上车系上安全带,正犹豫是径直回家还是出席应酬,电话忽然震动起来。
    敖衡先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名字,铃尚未来得及响一声,他已动作极快地按下接听:“安安?”
    “敖衡,我妈丢了。”莫安安声音带着惊慌,嗓音发颤,“我,我爸,夏衍仲都在找她,找了半天了还没找到……”
    “别急,慢慢说。”敖衡宽慰她:“好好的人不会丢的,你是怎么确定她失踪了?有发现什么痕迹吗?”
    莫安安大概是在奔跑,说话间还在大喘气:“没……没有痕迹,我们今天在美食城这里吃饭,吃到一半我妈说出来打电话,但是等了她一个半小时还没回来,手机也一直关机。这附近我们全都找遍了,到处不见人。”
    “也许她只是在外面散心,先不要慌。”敖衡说。
    “我不知道,我想报警,我爸不让,他说以我妈的年龄和精神状况,失踪一个小时派出所根本不会受理。报警也是白报。”她顿了顿,语气急促,“我就是怕——”
    敖衡猛踩下油门,声音依旧有条不紊:“怕什么?”
    “她出去的时候我爸跟我说了些话——不太好的话,我担心她听到了,会受到刺激做傻事。”莫安安吸吸鼻子,隐隐带着哭腔:“你能帮我想想吗,我妈身上没带现金,手机又关机,人生地不熟的,会去哪呢?”
    “去不了太远。”敖衡用沉着的口吻说。眼前黄灯倒数还有叁秒,他鸣笛加速冲了过去:“你把餐厅的具体地点发过来,我有朋友管理那片商圈,这边马上联系他找人调附近监控。”
    莫安安说好。
    “我二十分钟后到,待会儿见。”敖衡将要挂下电话,想想又追了一句:“不用担心,向你保证,今晚一定把人找回来。”
    一个中年妇女与家人失联一个半小时,这听起来实在不像走失,结合莫安安的描述,更像是赌气。敖衡从没想到自己会有为他人赌气出走而这么着急上火的一天,他把车开得飞快,一路不停变道超车,预估的二十分钟车程,他只花了十五分钟便到了。代价是其他司机的无数喇叭声与咒骂。
    敖衡把车停在路边,他赶得急,风度也不顾了,“砰”地上甩车门。九点钟的美食城人流如潮,他一眼就认出了莫安安,藏蓝大衣,暖橙墨绿双色方格巾,没遮严实的脖颈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皮肤。她正左顾右盼,等待他。
    敖衡的视线都在莫安安身上,临走进才看见,离她不远还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老熟人夏衍仲。另一个不必多说,就是莫安安的父亲了。
    敖衡和莫安安对视一眼,冲她点点头,随即把手向莫父伸了过去,坦然地做自我介绍:“您好,我是安安的朋友,敖衡。”又定定地看夏衍仲:“好久不见。”
    没有男人会不在乎头顶绿油油的帽子。夏衍仲早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得知真相后和敖衡的见面,在臆想中,他或是愤而挥拳,或是冷酷高傲,敖衡则应该心怀愧疚,眼神躲闪。可是现实却与臆想截然相反,敖衡不仅没有什么愧疚的意思,目光里甚至有些只有他能解读出来的挑衅,那句“好久不见”听起来竟是那么讽刺。
    “好久不见。”夏衍仲说。他想语气凶狠些,但在商场逢迎久了,有些习惯比他预想还根深蒂固,他看见敖衡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就不由自主疲软下去,挤出一个笑来:“敖医生。”
    莫父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两人的交锋,审视的目光从敖衡的皮靴扫到头发,问莫安安:“你朋友?怎么认识的?”
    “这些回头可以找机会详聊。”不等莫安安回答,敖衡代她答道:“当务之急是先寻找莫阿姨的行踪,路口几个店过去两个小时的监控已经调出来了,一起去看看吧。”
    莫安安前一刻的紧张转为了急切:“对,先去看监控。”
    夏衍仲脸色阴晴不定,也点了点头。
    敖衡来之前,夏衍仲还有心热络气氛,时不时说几句俏皮话,这会儿却完全沉默下来。他看敖衡走在前面,拉了莫安安一把,刻意和前面两人拉开了些距离,问她:“不是跟你说过敖衡这人不可信么,你怎么又把他给找来了?”
    莫安安站住:“你能调出这些监控出来吗?”
    夏衍仲被噎了一下,静了片刻,只得承认:“不能。”
    莫安安点点头:“就是这样。”说完看也不看他,继续迈步追赶敖衡和莫父。
    他们都在往前走,走向距离餐厅最近、交通最繁忙的那个路口,街上人流愈发稠密,有稚嫩的孩童牵着发光的气球欢快跑过,身后跟着叮嘱“看着点路”的家长,吵吵嚷嚷,热闹非凡。但夏衍仲自动屏蔽了这些,他眼里风景淡去,人声皆寂,只余莫安安不住前行的背影,她步伐坚定、果决,没有一点犹豫和迟疑,带着一种与他渐行渐远的义无反顾,令夏衍仲忽然生出一种绝望。
    他大概,是再也追不上她的身影了。
    “莫安安。”他喊,不敢大声。
    夏衍仲这回叫的是全名,当被人叫出全名,几乎所有人都会出于惊诧而发愣。莫安安捕捉到这很细微的呼喊,也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夏衍仲要说什么。
    夏衍仲快走两步,莽撞地冲到距她不远处,步速慢下来。路灯是黄色的,却映照出了他眼底的红,跳跃着细碎的流光:“是我求你和我一起睡的。”
    莫安安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没等到结婚就同居,是我求你的。”夏衍仲向她解释,“我喜欢和你盖同一个被子,睡同一张床。”
    敖衡已经发觉莫安安没有跟上了,他停住,转身。远远地,夏衍仲的心跳在这一秒也跳空了一拍。他如同一个怕被人发现的告密者,倒豆子似的,飞快地说:“没有孩子也是我的主意。我还没玩够,还想拼事业,嫌弃孩子麻烦。
    “还有出轨,出轨是我色令智昏,只顾满足自己欲望,忽视了你的感受。
    “我爸妈总是挑刺,我其实知道他们不对,但从没站在你这边,对不起。
    莫安安脸上的不解已变为惊讶,她睁大着眼睛,呆呆地听着。
    夏衍仲还在继续:“我们的婚姻不成功,有些是两个人的错,有些分不出对错,可说到底,是我错的更多,比你多太多。”敖衡过来了,他的到来像是宣判被告结束陈词,夏衍仲只来得及把最后一句压缩了告诉莫安安:“你爸说得那些不全对,不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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