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注视着宫人们将小敛床移走。白烛火苗猛跳,嚎哭声骤响,李淳一静静站着,忽然按住了小腹,痛并且冷,仿佛内脏在痉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然心中的悲伤到了头,取而代之的只有愤怒与不甘心。
    李淳一迎着惨白日光走出门,风停了一瞬,随即又汹涌而来,吹得树叶簌簌掉,袍袖里鼓满风。
    她回头:“小舅舅,该走了。”宗正卿闻声连忙跟上,皱着眉嘀嘀咕咕:“疯疯癫癫的活着或许比死了的人还可怜吧?真是……”他摇摇头,同李淳一离开了掖庭。
    两人穿行过太极殿与西侧中书内省的走道时,宗亭恰好迎面走来。宗正卿正要停下来同他打招呼,李淳一却视若未见地与他擦肩而过,继续前行。
    “你与宗相公关系不好吗?”宗正卿连忙跟上去好奇地问,“你们不是同窗吗?听说你们以前很要好诶!”
    李淳一压根不答,只问:“接下来还得再去宗正寺吧?”
    “这倒是。”宗正卿挠挠头,“这时节天光短得厉害,我今日还得做完事趁早回去,哎哎,快走快走。”
    两人越走越远,庑廊里的宗亭却驻足,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眸中才一点点蓄起了寂寥。
    一只从兴道坊至德观方向飞来的白鸽子扑棱棱落下,栖在他肩头,宗亭解下信筒,搓开字条阅毕,唇角饶有意味地弯了起来。
    ——*——*——*——*——
    李淳一几乎一整日都在为小郡王的丧礼奔波,同时她也快速适应着皇城各衙署内的行事风格,宗正寺拖拉,太常寺敷衍,礼部一丝不苟,太府寺精明抠门,秘书省一群病鬼,弘文馆穷酸……
    待到承天门上鼓声响,她才出了朱雀门,回东边的兴道坊。暮色四合倦鸟归巢,金吾卫兵仍骑着高头大马巡逻,百姓纷纷涌回匣子一样的里坊,度过他们安稳又无趣的夜晚。
    至德观的钟鼓声也响了,门口已是香客寥寥。她径直入观,却见道观常住司文朝她走来。司文步子略急,到距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忽然停下来:“殿下的行李,已不在观中了。”
    李淳一抿唇不语,司文续道:“金吾卫将殿下的东西全部搬走了,就在昨夜。”
    “别在中书省过夜”的警告声再次于耳畔浮响,李乘风是猜透她了吗?知道她不会回道观,所以让人搬走了她的行李。
    李淳一笑了笑:“是搬去王府了吗?”
    司文摇摇头,李淳一转过身,仅有一只乌鸦拖着病体栖落在她肩头。
    ?
    ☆、【零七】桃花林
    ?  出家人不在乎行装,也无所谓居所。但李淳一除了出家人的身份,还是皇室要员,他们不肯让她摘掉吴王的帽子,不想让她自在逍遥,她便不能算是真正出家人。
    司文不知她行李的去向,于是李淳一借了马往务本坊别业去。
    所谓别业,是许多年前女皇赐给她的府邸。那时女皇不愿见到她,让她去国子监读书,同时在务本坊内赐了一座宅子给她,有水有桥,毗邻道观与国子监,是她人生中难得的自由时光。不过如今想起来,那自由,也只是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罢了。
    她去封地多年,别业按说早已荒废。然她骑马抵达务本坊别业时,却见灯火通明、有仆从出入忙碌,比她多年前在此地居住时热闹得多。据她所知,这座别业从未转给他人,且她回京那天,这里甚至没有人。
    一夜之间,让冷清居所焕发出勃勃生机,并非人人能够办到。
    别业大门敞开,似乎张开双臂迎接在外多年的游子回归。但在这夜里,看起来也像凶戾猛兽的血盆大口,等着吞食回家的人。
    李淳一心中已有了答案,那些被搬走的行李及她失踪不见的侍女,不出意料都在此地。但她却调转马头,往坊西街北的国子监奔去。
    奔驰在黢黑夜里,风从耳边掠过,仿佛要将过往全部唤醒。她经历了糟糕的一天,此时饥肠辘辘,格外想去找一朵桃花果腹。
    国子监里许多桃树,春时桃花开遍,香气调皮地窜进每一间学舍,招惹春困学子。然而现在是秋季,没有粉霞如云的桃林,自然也不会有一朵桃花可以填补她空旷又冷的胃腹。
    马蹄声停下来,耳房老庶仆将头探出,眯眼愣了愣,终于认出她来。她以前总穿着国子监生的袍服进出,那时看起来是青涩美少年,如今身着朝服倒有几分江左风流,十足倜傥。
    老庶仆霍地醒过神,忙出来行礼迎接:“老仆眼拙,不知吴王殿下到访,倘有怠慢,还请殿下莫怪。”
    李淳一也还认得他,她将手中缰绳递过去给他,人却还是像当年一样不爱说话。以前监生们私底下讲她是小哑巴,因为被笨笨的宫人养大所以连话也不会说。她不关心嘲讽,一旦主动关上通往外面世界的门,无论外面是雷雨交加还是艳阳高照,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只想找个地方待着,但这样的地方在国子监并不好找。国子监“左庙右学”,一边是孔庙,一边是太学;孔庙不好随意行走,太学则空间有限,只有沿渠那一小片桃林后有个荒废楼阁,平日里鲜有人至。
    廊宇粗建,门口蔓草卷曲。费力扒开窗子,瘦弱的身体可以爬进去,但她头次进去就呛了一鼻子灰。里面有卷册有杂物,乱糟糟一片,全无前边国子馆的明净齐整。但沿着北边楼梯往上走,二楼靠南的窗子边上,却被收拾得格外洁净。推开窗,恰是桃花繁盛时的大片粉霞,有轻盈的自在感,是极难得又宝贵的体验。
    钻进来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有时睡觉,有时翻读些陈旧不知所云的卷册,总不会无聊。风从窗口过,花在窗下落,就在桃花将要开败、天气愈来愈热的时候,有人打断了她的午睡:“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她原本伏在案上,听到声音坐正了转过头,看到一个比她高很多的白衣监生。
    她照例不说话,转回头趴下来继续午睡。那人却在她身后道:“这里是我的地方,请你走。”
    她无动于衷,也不认为自己哪里有错。不过显然对方不这样认为,他一字不落地强调了三遍,最终上前一步将这个讨厌的少年郎从地上揪了起来。
    他揪着她的监生袍服,明明年轻俊美的脸上却写满老成的不悦:“我不管你是谁,不要再到这里来,你伏的那张案是我的。”
    她不想同外面世界里的人有什么纠葛,遂一直关着门不让他们进来,但这双手却掰开那扇门,强行攥住她,用行动告诉她外面那个世界的蛮不讲理。
    正在快速发育的身体一碰就疼,他紧紧揪着她的前襟,那勒疼从柔软前胸传到脊背,令她倒抽气。
    应对这个世界虽然困难,但打架却不需要讲道理。本能愿为疼痛复仇,她反抓住他的手臂,和他厮打,瘦弱的身躯迸发出难估的力量,像一头凶戾小野兽,露出尖利爪牙,拼尽本能争夺领地。然她到底不是他的对手,处处落尽下风,还要被咄咄逼问:“你是哑巴吗?!你的舌头被割掉了吗?!”
    她满腔怒气无可宣泄,哪怕处于下风,却仍然顽强得像头不服输的小老虎。对方似乎也没有料到她会这样纠缠不休,到最后连监生服都被扯乱、发髻也被打散,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斗志。
    力气殆尽一团糟,对方躺在地上想要收手,她却不由分说狠狠下口咬了他。她的确是头小老虎,有一口利牙,毫不留情地咬住他脖子,扎破皮肤,瞬间满口血腥。
    然后她站起来,抹了抹嘴,胸膛剧烈起伏,却仍没有开口。她夺得了胜利,“砰——”地重新关上了自己世界的那扇门,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后来又打过几次,只要在二楼不期遇见就会打架。对方忍无可忍:“你都已经吃了我的血,还想怎样?”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也不说话,只是很愤怒。
    对方忽然抓住她的手,掰开她握得紧紧的手指头,将这一季最后一朵桃花,放在她的手心里:“不要用力,你一用力,花就碎了。”
    她看着那朵桃花,没有再握拳,也没有再“砰——”地将自己的门关上。握手言和来得莫名其妙,而那朵桃花虽然渐渐枯萎,最后皱缩褪色,但那隐秘气味却一直在她人生里盘旋,日夜不散。
    桃花气味。
    时隔多年,李淳一再次穿过桃林走到楼阁前,却没有再捕捉到那味道。石台缝里的蔓草随季节进深而萎败,门口的石狮在黑夜里瞪目,它永远不睡,它知道一切。
    她依然爬窗入,这一瞬似乎并不再惧怕黑夜。灰尘味依然浓,她掩唇忍住不咳,摸黑独自前行,一切都没变化,这楼阁仍常年被人遗忘。沿楼梯往上,她忽然察觉到了不同,有风,流动的风轻涌,鼓动着灰尘飞旋又降落,桃花气味愈来愈近。
    她走到楼梯口,有人已等候她多时。没有像多年前一样见面就打架,但他却忽然走过来将她抱起,直到行至窗边,将她放在高足案上,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这才对她表露笑脸。
    李淳一从惊诧到镇定,不过一瞬间。她并没有觉得别扭和不适,在这无月有风的黑夜里,方才的怀抱也好,这若有若无的桃花气味也好,似乎都自然得恰到好处。
    “相公为什么在这儿?”她垂足坐在高案上,抬头问他。
    “殿下的行踪不是秘密,殿下的心对臣来说更不是秘密。既然殿下要来,臣自然要先来清扫,免得脏了殿下的袍子。”宗亭垂首回答她的问题。
    “那为什么不打开门呢?”
    “殿下习惯从窗户进来,臣当尊重殿下喜好。”
    李淳一只要低头就抵到他胸膛,但她面上却是近乎寡淡的轻松。她侧头垂眸盯着他压在案上的手指,又倏忽转回头,昂起脑袋说:“本王饿了。”
    宗亭忽然移过案边上的食盒,打开来拿了一只小馃子咬掉一半,又将余下来的喂给她,在李淳一打算下咽时,他却又说:“殿下记住,哪怕像臣这样也不能全信。倘若有人甘愿与你共亡,为了杀你,试毒时也会义无反顾。”
    不过李淳一还是毫无顾虑地咽下了食物,不过并不是因为信任。
    夜长长,风绵绵,故地重游,本该有聊不完的话题,但两人捉到的都是些没头没尾的细碎事情。
    “臣在那之前从不与人打架,臣家里没有人会做这样蛮不讲理的事。”、“蛮不讲理的是相公,这样的地方谁都能来、谁都能用,相公又凭什么说是自己的呢?”、“因为的确是我先来,且这张案也的的确确属于我。”、“我那时总觉得相公能孤单出高傲来,真是很令人费解。”、“殿下不是哑巴却从不开口讲话,臣也觉得很费解。”
    他说着垂眸睨她一眼,“下手那样狠,臣同样觉得很费解,臣当时不过只是想吓唬吓唬你。”
    “你揪了我的袍子。”她抬眸与近在咫尺的他说道,“那时我在长身体,你却揪得那样不留情面那样用力,我又疼又恼火,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臣那时以为殿下是小男孩。”他微微俯身平视她的眼,然这时却有人走到楼下,赖着不肯走,一边烧纸钱一边絮絮叨叨,大约是偷偷祭祀某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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