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闭坊的鼓声沉缓响起,坐于上首的太女轻叩着条案,掌管国库的太府寺卿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庶仆这时候极不识趣地进来添茶,滚烫茶水注入杯盏中,茶粉浑浊却溢散清香,坐在宗亭身旁的曾詹事忽然起身拿东西,宽大袍袖一刮,置于案边的杯盏就瞬时倾了下来。
    滚烫茶水悉数扑在了宗亭腿上,曾詹事“哎——呀”低呼出声,太女已是循声看过去,却只见宗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从袖中摸出了帕子,低头去擦袍子上沾了的茶粉。
    李淳一喉间瞬时哽了一下,心都猛地跳了上来。那袍子上还冒着热气,沸水烫到他皮肉,他却毫无知觉,连神色都是平静的。唯有曾詹事大呼小叫:“不得了,这水太烫了,相公察觉不到,但恐怕已是烫伤了,快、快去拿药。”
    “不碍事。”宗亭风平浪静抬首,“今日该议清楚的事还是议完好,一拖再拖,又不知何时才能清了这笔账。”他言罢看了一眼李乘风:“左藏库拨给筑建新宫城的支用是不是当真只用在了龙首原那块地上,查清楚了尚书省也好做事。”他言罢又看向新提拔的御史大夫曹台主:“我朝御史素来火眼,查这样的事难道束手无策吗?”
    他伤后便难得露锋芒,曹台主被他这么一蛰,面上自然露出不悦,遂道:“中书相公还是先去处理伤口的好,免得雪上加霜。”
    好一个雪上加霜,既强调他已经残废了,又讲他不幸被烫伤可怜。
    李淳一霍地看向宗亭:“相公还是先回去吧。”她很清楚今日哪怕再咄咄也逼不出个结果,且因为担心宗亭伤势,这才让他先走。
    宗亭看向她,眼无波澜地抬手撑了一下条案,庶仆赶紧上前帮忙,又唤来在外等候的宗如莱,让宗如莱推他回去了。
    待他走后,曾詹事坐下来若无其事地饮了一口茶。傻子也看得出来方才他撩倒杯子是故意试探,大概也想看看宗亭是真残还是装残,而此事又极有可能是李乘风授意。李淳一越想越觉得可恶,压着一腔火揣着计帐簿子起了身,放缓了语气看向李乘风道:“不如今日就到这里,也不早了。”
    此言正合了李乘风之意,她遂起身与众人道:“鼓声都快尽了,诸位该回的便回去吧。”
    太府寺卿霍地起身,行礼先行告退,其余人亦反应过来,陆续站起,鱼贯而出。
    李淳一刚出门,却被尚书左仆射缠着问了一些事,好不容易摆脱了聒噪的老头,她揣着簿子急急忙忙就往中书外省追去。
    她步子很快,几乎是跑上了楼,楼上却无人。哒哒哒往下走,撞上庶仆,庶仆道:“宗三十四郎与相公都没有回来过,大约是……回府了?”
    李淳一避开庶仆赶紧去牵了马,飞奔去宗家。
    宗家小仆一眼认出她来,然还未及行礼,她便是闯进了门。宗如莱出来相迎,与她躬身道:“宗相公并无大碍,药已是上过了。”
    他讲这话的同时,宗亭却还在内室低头上药。
    揭开袍子,是被烫出水泡的皮肉,火辣辣地疼着,药油抹上去也于事无补。耳畔脚步声愈发近,宗亭侧身扯过旁边一件干净单袍遮了一下,不慌不忙擦干净手,抬头看向门口。
    她满脸急切地推门进来,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李淳一快步走到他面前,就要揭开那袍子:“让我看看。”
    “殿下欲行不轨吗?臣袍下可什么都未穿。”他伸手抓住她已经愈合的伤臂,“不要看,臣不会让它留疤的,放心吧。”
    李淳一满腔都是怒火,他却转移话题:“殿下分明清楚烂账亏空的去向,为何今日一言不发?是怕说出‘这些支用被挪去山东补军费漏洞’会被元信算计吗?既然这样,下回就由臣来说吧,臣从来不怕山东那伙人。”
    “我不是怕。”李淳一将手撑在轮椅扶手上,“婚事在即,我不想闹出什么事来。这节骨眼上,一点枝节都可能毁了这桩婚。能与相公结亲,我期待很久了。”
    “既然这样——”宗亭唇角轻弯起弧度,“恰好今日礼服送过来了,殿下可要帮臣试一试吗?”
    他说着看向东侧条案,偌大漆盘上盛放着绛色衣袍,像深秋红叶次第艳,沉静又隆重。
    ?
    ☆、【三七】贺新婚
    ?  宗亭的礼服是照先前的官袍尺寸做的,但他这些时日以来瘦了一大圈,原本应当合身的尺寸,如今却显得过于宽松了,遂又将礼服送回改了改,待这些都妥当,也快到了亲迎吉日。
    已至深冬,李淳一的伤彻底愈合,气色也逐渐好起来;仰赖尚药局的妙药,宗亭的烫伤也早早结痂,似无大碍了。诸事仿佛都转好,平静的长安城因为王相结好一事也热闹了起来。
    毕竟是天家幺女与世族之子的婚事,坊间的各番传闻屡传不绝,先前落榜的制科举子们更是伤透心,美丽的吴王殿下竟要与那脾气古怪的中书相公定终身,实在是可惜矣!一定是那中书相公不要脸地拿残废作要挟,致使心软的吴王愧疚不已,这才只好应下。
    举子们纵然忿忿不平,但到了亲迎这一日,却纷纷聚到天门街上,想要再睹吴王风采。可惜一众人万万没料到,吴王未像太女那样在亲迎时骑马,而是坐着辂车,英姿全被挡了。作为使者的宗正卿骑马行在一旁,看看那些青葱失落的脸,啧啧两声:“还好没录这帮臭小子,就这点出息,哼。”
    他说完瞥了一眼辂车内的李淳一,却不由想到幼年时见过的那个风华绝代的男人。啊,林希道倘能见证女儿娶王夫,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呢?只可惜,他都没能等到女儿出生,就先闭眼入了土。
    宗正卿兀自长叹一声,值此喜景,心中却默默哼起美人不寿这种调调来。马蹄声哒哒哒,高大车驾平稳前行,亲迎队伍在入暮前终于到达宗宅。
    时人循旧礼,仍在傍晚时行婚礼,王侯将相之家也不例外。
    一轮怠懒红日还悬在天际,眼看着就要掉下去,风扯着红绸翻卷,闭坊鼓声响起来。没有坊门出入特权的百姓们不再围观,踏着那愈发急促的鼓点声如燕归巢般飞窜回各自的家。王府的亲迎人马停在干燥生尘的长曲中,静无声息地等待着。
    李淳一很沉得住气,一旁的宗正卿倒是不耐烦起来:“他们家也真是,明知今日是大喜之日,事情多得没法说,却偏偏要择这日过继嗣子,弄到现在还没完,竟还要我们等了!”
    “这月吉日不多,安排在同一天也无可厚非,再等等吧。”李淳一大度地回道。
    此时宗家内宅的立继仪式才刚刚结束,几位家族长者见证完,宗国公又命人将那立继书妥当收好,身着新服的宗如莱便正式改口,唤他父亲。
    一条腿都已迈进棺材的宗国公面对还未弱冠的少年,老眼里似乎酝起潮意。与同侪比起来,他这一生算不上有子孙福,也曾一度心灰意冷,但为了家族的延续,此时也只能将重托渐渐移到面前这个少年郎的肩头。
    坐在西侧的宗亭这时候已是穿着绛色礼服,他沉默寡言等这仪程结束,挪着轮椅转过了身。宗如莱得了宗国公示意,赶紧上前帮忙,将他推出了门。
    宗亭成婚当日,宗家也正式宣告另立嗣子,仿佛昭示他从此的身份只剩下中书相公与吴王的王夫,与宗家荣耀与大权并无太多关系了。
    身着亲王衮冕的李淳一这时还在辂车上等着,宗正卿倒是得到消息先进去了。他手里拿了册封王夫的文书,撩袍进了堂屋,便见到了久违的宗亭。宗亭不方便起身迎接,便只安静看着他,宗正卿轻咳一声,将文书宣读完毕,上前递给他,话里有话道:“某要恭喜相公成为王夫啊,请收好。”
    宗亭堂堂正正接过来,丝毫不觉得入赘有什么可难堪的。
    这时由宗国公带着宗如莱出门迎李淳一,李淳一这才下了车来,循礼制与宗国公互相参拜,又客套推让一番,让宗国公先行入内,这才跟着迈进了宗家大门。
    宗家安排的宴会并不隆重,暮色越发深了,王府那边还等着开席,这边自然就不好再多逗留。李淳一快步走到堂屋门口,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难得上身的衮冕显出端重与气势来。宗亭微微眯了眼,仿佛要将她这模样印到心海深处。多年等待迎来这一刻,哪怕置身危崖随时会一落千丈,他也甘之如饴。
    李淳一走到他面前,当着一众外人的面,也只能说一声“相公久等了”便毫不犹豫将他推出了门。宗如莱本要上前帮忙,宗国公却地抓了他的袖子,容李淳一带着宗亭先行。
    从堂屋到大门口,一路灯火在暮色里招摇,李淳一趁众人不备时忽然俯身,在他耳畔道:“出了这门,相公就是本王的了。”
    “好。”他应了一声,为了让她安心,他这时藏起了先前所有的野心与危险,将所有控制权都交给了她。
    门外亲迎队伍里火烛交映,宋珍见他们出来了,赶紧上前帮忙将宗亭背上辂车,待他二人坐稳,此时队伍转向,穿过坊门直奔务本坊。
    与宗宅不同,吴王府内此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众朝官早就到了,宴厅内数摆了张大食案,佳肴美酒丰盛至极。然而宗亭是与这热闹无缘的,一来他行动不便,二来是御医反复叮嘱让他不要饮酒,于是进了王府,行完合卺礼,他便只能独自留在新房内。
    外面礼乐奏响,李淳一与朝官应酬,尚书省内有不少她提拔上来的制科门生,自然都偏向她这一边,但她也没有格外地显示出亲近来。因太女就坐在她身侧,以贺喜的名义来看这筵席里的站队。
    她抬首饮酒时,太女忽然轻扳过她下巴,瞥一眼席间坐着的贺兰钦道:“娶贺兰钦不好吗?非要娶一个废人回家,姊姊真是心疼你啊。”言罢用力捏了一下她脸颊,递了一粒血红的丹药到她嘴边:“新婚夜,高兴些。”
    她张嘴吃了那粒丹药,李乘风却不松手,如鹰眸光盯住她,唇角却弯起来,道:“丹药不是用来含的,咽下去。”
    李淳一喉间收缩,李乘风这才松了手,同时自己也吃了一粒,仰起头灌下去满杯的酒。
    李淳一目睹这一切,终将眸光收回。李乘风嗜食丹药已经很久了,起因大概要追溯到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她服药多少带了些逃避的心思,但上了瘾,此后便只能用丹药和膨胀的权力欲来麻痹自己。
    李淳一不说话,将面前的酒饮尽,最后带着醉意回了新房。
    宗亭闻得脚步声,推着轮椅往前打算去迎她,刚到门口她却撞门而入,几乎是俯身压了上来。宗亭略嫌地别开头:“殿下喝这么多酒是因为开心吗?”
    “恩。”她呼吸里都带着酒气,内心的确是快乐的。宗亭闻言嘴角都弯起来,下一瞬湿濡唇瓣却毫无章法地吻起他的耳垂与脖颈来,从猫一样的舔吻转而恢复兽一样的暴虐本性,手也急切下移,想要探入他的礼服内。
    几番纠缠不得,她打算撑他起来,却又因力不支齐齐跌倒在地板上。“嘶——啦”声骤响,她如小兽一般撕开宗亭的礼服,手亦打散他的发,除去自己的冠冕与外袍,捧着他的头,俯身吻下去。
    急切求索带来的喘息声随炭火不断升温,地板上压着的簇新礼服顿时皱皱巴巴,宗亭任由她的手与唇在身体上肆虐点火,眼底墨色愈来愈深。她也试图取悦他,但醉酒了总是做不好,宗亭扳过她的脸,压下喘息注视她的眼眸问道:“幼如,你清楚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其后伸出手,牢牢地抓住她的心,握紧了再也不让它溜走。
    “知道,我知道。”她语气神情里已显出迷乱,低下头胡乱亲吻他的胸膛,然转瞬间却天旋地转,忽被翻压在地。
    她眸中闪过一丝困惑,却无力想得更远,身体的默契渴求压塌了理智,力气也完全比不过宗亭,沉浮中只记得是他占据了主导,但纵情过后的身体疲惫不堪,纠缠着彼此,在逐渐平息下来的呼吸声中沉沉睡去。
    李淳一再次睁开亮了,自己被圈在温暖怀抱之中,身下则是柔软床铺,面前的单薄衣袍满是桃花香气,已经酒醒的她忽然一愣,回想起昨晚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顿时皱起了眉。
    为何会在床上?!谁将她移到床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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