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都督府,警备森严,连她进出走动都略受限制,但对颜伯辛却似乎不奏效。他原先是都督府参军,颜家又与元家有些裙带牵扯,这些守卫对他是格外客气的。
    李淳一一路走一路想对策,走到庑廊终点下意识要回头,西边却忽伸过来一只手拽过了她胳膊。她登时抬眼,颜伯辛压住她的唇道:“颜某冒犯,吴王勿怪。”
    他说完倏地收回手,瞥了一眼往西庑廊,与李淳一道:“都督府有亏空,才想方设法来补缺,而眼下算盘都已经打到救灾上,实在是百姓之灾。而这亏空不是这一年两年的事,山东的隐户,元家的私兵,是旧疾,已经烂透了。这些倘若全挖出来——恐怕会超出吴王的预料。”
    他讲话时几乎没什么表情,但内容令人惊颤,声音也有些难抑的急切。
    风更大了,刮得碎发乱舞。
    颜伯辛因为疲倦而凹陷的眼眶里藏了些难言明的为难,但他随即又释然:“这风终归会将污秽泥沙都刮走,该露出来的一定会露出来,山东的天希望有重归干净的一日。”
    他说完低下头:“吴王可有信心吗?”
    到此他已算是站了队,李淳一自袖袋中取出一块布帛给他:“其他我会自己查,唯独私兵这点,需要你的协助。”
    那布帛上列明了暗查的方向要点,等于向颜伯辛坦诚了自己的计划。
    双方结盟需要诚意,给对方留如此铁证,便是十足诚意。
    不过颜伯辛却没有收:“听说吴王字迹多变化,这布帛也不能证明是出自吴王之手。臣明白吴王决心就够了,不需要揣着什么把柄。”
    这时大块阴云被风卷挟着从都督府上空快速移过,眼看着又要落雨,然长安却仍滴水未落。
    关中土地的焦渴,怒气悉数烧到了朝堂上,女皇为此停了朝,皇城各官署内忙碌又沉寂,连一贯碎嘴成性的宗正寺及太常寺衙门,都因此变得寡言沉重起来。
    长安城的坊门死死闭着,百姓在家中掰着指头吃余粮,心中满是粮缸见底的绝望。
    日头嚣张横在当空,浑浊阳光笼罩下的长安里坊,方方正正泾渭分明,当真如牢狱一般死气沉沉。
    宗亭这天回到吴王府,同时收到了从山东与关陇两地发来的急信。
    暮色沉甸甸压下来,出逃失败的乌鸦栖落在灯台边上“呱、呱”叫唤,竟是显出几分悲伤。宗亭只点了一盏灯,手下压着关陇那封不看,只拆了李淳一从山东寄来的信。
    他读她所写的策略,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最后才看到她的贴心问候,尽管吝啬,但好歹撩燃起了他心中一点温暖火光。
    他提笔开始写回信,但写到半途,却又停下笔,拆开了关陇送来的信。
    关陇的急信,他越读面色越沉。然那封信还未读完,乌鸦忽然“呱呱呱”急促地叫唤起来,他转头一看,却见黑暗中有个人朝他走来。
    ?
    ☆、【四四】书信至
    ?  宗亭眸光骤敛,却仍稳稳坐着。那人径直走到他案前,连招呼也不打就坐下来。他不将自己当客,竟是兀自拿过案上茶壶倒了一盏水来喝。
    咕咚咕咚将水饮尽,总算润了喉咙,他这才抬起头来漫不经心看向宗亭:“没想到哥哥残废之后,竟是连宅子里的风吹草动也无法把握了,守卫如此敷衍,执事更是没脑子,居然能让我就这么翻进来。”
    讲完,他又拿过案上的馃子盒,兀自打开吃了起来:“我睡了一觉,想必阿兄的信也该看完了——”他说着垂眸一瞥:“怎么样?是不是想立刻奔去将他们收拾干净?”
    “你话太多了。”宗亭手下按着关陇寄来的急信,虽还差最后两句未读,但关陇目前局势他已基本明了。他看向条案对面的姨表弟武园,也不阻止他吃杂馃子,只说:“吃完出去。”
    “我要到哪里去?”这姨表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已长得高高大大,长腿盘着坐在地上,边吃边含糊说道:“都闭坊了,老天不仁,外边又不景气,进了关中我便没吃饱过。”
    他很快将杂馃子横扫了个干净,舔舔手指道:“我是为正经事来的,你可不能赶我走。”紧接着又连灌几口水,摆了餍足姿态说:“舅舅让我告诉你,同吴王这桩婚事,弄得关陇很不开心。先前都传你被吴王迷得神魂颠倒,如今你为救她落得个残废下场,便更是证实了这传闻,所以又说你既然能为保全她的性命不顾生死,那将来岂不是要将关陇拱手相让?”
    武园一口气说完,肃正表情道:“关陇最不喜欢的就是天家的女人掌权,这个你肯定有数的。”
    宗亭不动声色。
    武园见他无动于衷,遂激他道:“舅舅讲你腿坏了,脑子也跟着坏,我起初还不信。眼下看你好像还真是有点毛病的,关陇局势比你收到的那信里要严峻得多,舅舅如今年纪大身体也不行了,底下人心难管,里边出这么大乱子,估计也镇不住场子,等到那时候——关陇就压根没哥哥你什么事了!”
    武园说着站起来,声音陡高:“宗家已经不要你了,倘关陇也弃了你,你便什么用处也没有了啊哥哥!”
    他大口呼吸了几下,冬末春初的空气里混着干燥灰尘,似乎连肺都不干净了。
    春天就要到了,然天地干涸却无法唤醒新生,八百里秦川悄然入了夜,却很少有人能够安眠。
    雨,一滴不下。
    东宫斋戒了数日,全无平日里的喧嚣热闹,但长安仍没有雨。李乘风以此来证明久旱并不是东宫之错,先前在朝堂上对她的那场攻击眼看就要不了了之,然山东齐州都督府的巨大亏空与龙首原上那座新宫城的烂账,却慢慢浮出水面。
    李淳一忙着赈灾的同时,也在暗查齐州府的账目细节。明账上看着越是无懈可击,实际却可能越假。她几乎确定齐州府有两套账。一套伪造手实、州县计帐,糊弄中央朝廷,以此少上交税额,保留地方更大的财权;另一套则暗藏着山东齐州府所有的隐户及这些年与中央暗中往来的贪腐账目。
    蒙受大灾后,州县需彻底重做手实。所谓手实,便是让民户自报人口田亩,以此按丁口征税,在非灾荒年间,因人口流动少,往往只是州县自行修正上报,然逢大灾,人口流窜锐减,便不得不重新来。
    李淳一与颜伯辛安插了人手,借编手实一事,暗中调查隐户,由此来揭开齐州府真实账目的一角。
    剪开了口子,便好撕开覆在上面的层层假面。
    她在书信中向宗亭陈明了部分策略,宗亭在回信中亦表达了支持,然而这封回信未写完,就被关陇的事情打断了。
    回信被搁置了下来,武园赖着不肯走,深更半夜,宗亭却被急召进了宫。
    女皇收到关陇大乱的线报,顿时急火攻心,头风瞬又发作。等到宗亭进来时,疾风骤雨虽过去了,但额角余痛仍折磨得她难安。内侍将宗亭的轮椅推到位置便自行告退,殿中没有风,火光却跳得厉害。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女皇压着声问他。
    宗亭回道:“臣不知陛下所指为何。”
    “去让关陇安分下来。”女皇直击要点,并下了死令:“倘若不能,你就从这个位置解职吧。”宫灯闪烁下,女皇眸中透出往常难见的焦虑来,天灾人祸不断,身为帝国的最高掌权者,年迈的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身为要臣的宗亭,同样不轻松。关陇这次的乱,虽然实质仍是内部权力斗争,但导火索却是他与李淳一的婚事。借此,关陇内部派系可大做文章,甚至夺走掌控权。
    何况这次关陇之乱,牵扯到了吐蕃势力。内乱则引外患,西疆此时已是危机重重,一触即发。而女皇所言让他从这个位置上解职,也并不是随口说说。天灾与朝堂人事总是息息相关,如今关中大旱,可以说是政教不明阴阳不调,宰辅属阴,为消灾而解职,是古来之常事。
    将他从宰辅的位置踢下去,只给他留个王夫的身份,完全行得通。
    外面这时竟然起了风,没有闭好的窗子发出了一些声响,风从罅隙钻进来,烛火便更是狂魔乱舞了起来。宗亭眸光黯了黯,疲惫的脸上不动声色,最后也只应了一句:“臣知道了。”
    他全没有以前的嚣张,仿佛羽翼尽被折断,此时想飞也无法飞起来。这时有内侍进殿,静悄悄地推他出门,他便任由摆布。
    下长阶,穿过被风盘绕的宽阔御道,木轮与冷硬地面滚撞,咔哒咔哒声响在夜晚的宫城里。中书门下内省,此时仍亮着灯,帝国中枢还在忙碌,有一人从门下省走出来,正是贺兰钦。
    他走到宗亭面前,那内侍便恍若未见地避到了一旁,容他二人说话。
    而这内侍,正是那时在宫中给李淳一递“忍”字字条的人。
    贺兰钦在轮椅前站定:“关陇在这个节点上乱了,山东还打算动吗?”
    宗亭眸光瞬变。本来约定好了待山东的事情查清楚,便来个一锅端,但现在这个局面,如果轻举妄动,万一不慎被反咬一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静静按着袖中那封意气风发的回信,头也不抬,径直与贺兰钦道:“请贺兰君替我捎一句话给幼如,请她务必沉住气,不要乱来。”
    讲完,不待那内侍上前帮忙,他便自行推着那轮椅绕过贺兰钦往前行去了。
    出了朱雀门,去往陇西的车驾已停在了天门街上,高大的姨表弟武园跳下车来,二话不说轻松将宗亭背起,最后对残废的某人道:“哥哥听话,不要乱动,这也是舅舅的意思。”说着又跳下车,将木轮椅也塞了进去。
    长安的夜色浑浊无光,连一向热闹的平康坊都沉寂了下去。而山东齐州府却不得安宁,因堤坝未及修理,河水水位不断升高,随着春日雨季迫近,水患也汹涌地来了。
    天地之间,潮气重得同样令人窒息。
    公房内地板凉意浸人,垫毯都没有一处干燥。颜伯辛又从青州来借粮药,在公房内一坐就是很久,弄得元信十分不耐烦,最后再次甩袖走人。
    元信走后颜伯辛也起身,悄悄留了一本簿子给李淳一,便兀自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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