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如莱整个人被离地抱起,他乏力撑开眼皮,模糊视线里是宗亭的脸。他想张口说上几句,却只发出快累垮的沉重呼吸声,最终手探进袖中摩挲了一会儿,摸出来一张字条与一枚鱼符,像完成重托般交给宗亭,眼皮就霍地耷拉下来。
    这时朝臣均陆续接到皇夫归天的消息,然他们并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不仅仅的是皇夫的丧礼,还有帝王的更迭。
    女皇暴毙,李乘风虽也吃了一惊,但她当夜即控制了宫中局面,东宫一众僚佐也各就各位,俨然一副要替代旧班子的架势。
    宗正卿及礼部尚书等人一早就进了政事堂,见是太女主持皇夫丧礼,还以为女皇身体又抱恙,议及追赠等事宜时,礼部尚书问道:“此事陛下可有定夺?”李乘风这才如实相告:“陛下悲痛过度,昨晚也归天了。”
    宗正卿等人顿时骇了一跳,这么大的事李乘风竟能心平气和讲出来,且女皇——真的就这么死了吗?一众人在女皇麾下效劳数十年,总还以为她还能扛个数年,竟然就这般撒手人寰了?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出声,李乘风敛眸道:“该撰的哀册、谥册,还有陛下的谥号,就交由诸位筹备了。”
    她说完忽然合上眼皮,好像忙碌了一晚上已经十分疲惫,眼下甚至现出一抹青黑。这一声交代,将几个大臣又逼进了狭巷里,简直进退维谷。
    皇夫丧葬本就前无古人,已是无可参照的凶礼了。这下帝王也一同死了,两件大事两个人,凑到一块儿教这些负责仪典的大臣们都手忙脚乱,何况,在这之外还有新皇的登极大典要筹备,宗正卿顿感眼前一黑,好像前阵子的噩梦全成了真,倘不是太常卿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恐怕就得直直栽过去。
    宫内一点风浪也没有,众人心里却起伏得不知要如何划桨。多数官员还不知女皇已经抛开他们走远了,百姓更不晓得将有大风大浪要刮来,新旧交替已悄然拉开了帷幕。
    李乘风见这几人不出声,只道:“出临(吊唁)、大殓、下葬这些事,皆可合在一起办,其余细节由诸卿商量妥当了拟给我看。”说罢又委任宗正卿为治丧使,礼部尚书为礼仪使,太常寺卿为仪仗使等,姿态已完全是新帝王的模样了。
    她说完起身就要走,礼部尚书突然开口,问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应令司天台择日,尽快登基才是。”
    他这句话讲到了点子上,也是说进李乘风心坎。宗正卿这时却略有些不屑地乜了一眼礼部尚书,也不附和,只听得李乘风道:“卿说的有理,就这样办吧。”
    宗正卿这时才站出来道:“帝后凶礼细节繁琐,处处都需人拿定,殿下国务缠身恐怕无法一一顾及,不知可否遣吴王督视?”
    李乘风闻言,锐利目光扫过去:“吴王哀伤过度身体抱恙,她能做得了什么?”她言语里将李淳一全盘否认,冷冷拒绝了宗正卿这提议。
    宗正卿心中莫名对李淳一安危担忧起来,正要再说上两句,这时外面却有庶仆报道:“宗相公到了!”
    李乘风倏地挑眉,堂内几个人屏息等着,却未听到从前惯有的轮椅移动声,只有极轻又稍显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似乎脱了鞋履,继而由庶仆移开门,却也不着急跨门进来。
    不太热烈的晨光抢先踱进了堂,众人抬眸看去,只见宗亭稳稳站在门口,闻得他开口道:“不知殿下在此,臣这样贸然前来唐突了。”说罢只低头揖了一揖。
    李乘风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越来越冷厉,被欺骗捉弄的厌恶感瞬间升到了极点,言语也十分刻薄:“宗相公双腿不是废了吗?”
    “废了又如何赶走吐蕃平定反贼?陛下对臣有殷殷嘱托,上苍恐怕也看不过去,遂佑臣在陇西得了神药,殿下为何见之一脸失望?莫非臣残废了殿下才开心?”他语气平和,气势却分毫不输李乘风。
    里边一群人已听出了这里边的暗斗,更不敢出声,只有太常卿投去看好戏的目光,并道:“宗相公回来得正好,眼下内朝外朝皆遇大事,最是人手不够的时候,中书省也亟需你来主持哪。”
    他装作蒙在鼓里:“某刚刚赶回长安还未接到任何消息,发生了何事?”
    宗正卿不待李乘风回答,已面露哀色抢着道:“陛下、主父,昨晚都归天了。”
    宗亭倏地沉下脸,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怎么会,某还有急事需禀告陛下——”
    “还禀告什么,陛下再也听不到了……”宗正卿面上悲痛愈盛,好像从姊这一死,他也要跟着自暴自弃了。他差点哭出来,那边太常卿又暗暗掐了他一把,他这才收收神:“你那急事,恐怕都只能与殿下讲了。”
    宗亭抿了一下唇角,看向李乘风,竟是顺着宗正卿的话回道:“也只好如此了。臣此次回来,一是为陇西吐蕃边事,二是为交接中书省事务。”他当着一众人的面,径直将要禀告给女皇的要务转而禀告李乘风,竟好像已经认可李乘风的继任者资格!
    堂屋内几个人一听,个个心思翻动,宗亭这是真站队还是假迎合?他说得“交接中书省事务”又是何意?!
    众人不识趣地愣在当场,根本没有意识到要让出堂屋。李乘风也是对宗亭此话不解,略蹙眉问道:“相公此言是何意?”
    “臣先前奉陛下旨意前去关陇平乱,经此一事,更觉吐蕃对我边疆的狼子野心。陇西此次内乱险些丢掉国土,往西之途担负重要往来,此路绝不能断,陇西也不可再乱。然内乱致大都督桓涛不幸罹难,关陇现无支柱,只怕会再生不太平。”他稍顿了顿:“因此臣先前向陛下请旨,辞去中书令一职,转任关陇,故而回来交接中书省事务,也请殿下尽快安排。”
    讲到这里他目的才明了!
    口口声声说着要辞去中书令一职,看着好像要将大权弃之一旁,然实际却是要名正言顺地彻底将关陇军握在手里!
    堂屋内诸人皆是愣了一愣,李乘风则是瞬间怒了:“胡闹!关陇内乱平息后本王自有安排,又岂容得相公自作主张?”
    宗亭罔顾她陡然冒上来的这一撮火,径直发问:“自有安排?倒不知殿下心中这安排是何时有的,难道还早于陛下筹谋之前吗?”
    在其位谋其事,女皇在世时关陇一事就只能归她管,哪里轮得到太女李乘风。李乘风当着众人说出此言,分明是自曝僭越。
    宗亭面上不动声色,却紧盯着李乘风,留意她一窜而起的怒火,随时准备再次激怒她。
    李乘风因丹药变得愈发易怒,这时她明显察觉自己要炸开来。想要努力压制,可心中那一团火却是烧得更旺,她的手略略颤抖,却只听得宗亭沉着发问:“抛开僭越不谈,臣倒想请教殿下打算怎么安排?关陇多年来情势复杂,殿下既然有信心安排人手安抚妥当,臣等甚想知道这合适的人选是谁。”
    “此事尚轮不到相公操心。”
    “臣时刻挂念国土完整,不愿再看关陇内耗,更不想看殿下无缘无故遣个人去送死。”他寡着脸一字一顿道:“殿下倘若无法深思熟虑,臣这里倒是有一道旨意免得殿下忧心麻烦。”
    他乍然提到“旨意”,将堂屋内几个要臣骇了一跳。
    女皇暴毙,一句遗言都未留下,一众人正遗憾着,结果宗亭却突然扬言要亮出遗诏!
    这时连李乘风的脸上都露出难置信的神色来!
    几双眼睛齐齐盯住了宗亭,宗亭手探进袖中,却不着急取出来,而是唤礼部尚书道:“请曹尚书做个见证。”礼部尚书闻言快步走过去,将手一伸,宗亭便将袖中一道旨意递了过去。
    尚书省是平日里接触“御批政令”最频繁的衙署,其长官对旨意真伪的查辨自然最有发言权。礼部尚书有些忐忑地将那卷轴打开,抢着快速地掠了一遍,直到看到那一方御印,面色瞬时变了几变。
    女皇竟是在旨意中安排宗亭接任桓涛的位置,掌陇西各州县兵马甲械、镇戍粮廪,为陇西府总判事!此外,竟是将连同玉门关外安西都护府的两个州也划拨给他。同时,又因王夫掌理政务多有限制,甚至令其与吴王和离。
    女皇是病糊涂了才下了这旨意吗?这御印完全没错,字迹则是平日里秉笔内侍的字迹,丝毫不差。
    礼部尚书惊得愣在原地,握着那卷轴竟是连读也读不出来。李乘风面上瞬闪过一丝不耐,伸手就将卷轴抢过,读完面上也是惊色乍现。
    然就在她刚刚读完的瞬间,宗亭居高临下迅疾夺回了那卷圣旨,寡着脸道:“是陛下安排某回来交接中书省事务,虽是遗诏,但仍有绝对效力,望殿下勿做出抗旨之举。”同时又道:“和离之事非一人能够办成,臣回府并未见到吴王,倘若吴王被扣宫中了,还请殿下放了她。”
    ——*——*——
    ?
    ☆、【五六】摊明牌
    ?  从头到尾,李乘风几乎都被宗亭牵着鼻子走,局势也仿佛完全被他控制。后面宗正卿等人因不知遗诏内具体写了什么,只靠模糊听来的“交接、和离”等话揣测,一个个瞪大了眼,皆猜女皇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才留了这样一道密旨。
    宗正卿忙道:“等等,不是说吴王‘哀伤过度身体抱恙’吗?被扣押是什么说法,和离又是怎么一回事?”
    “哀伤过度身体抱恙?”宗亭接口反问,敛眸看向李乘风:“看来殿下对朝臣隐瞒之事竟不止一点半点,若不是中书省值夜官吏禀告‘东宫亲卫连夜将吴王从中枢内省抓走’,臣恐怕也要误以为吴王是因身体不适才留在宫中了。”
    他话中带刺,且直接捅出昨晚李淳一被东宫强行带走的事实。几位要臣这时都屏息等他二人的短兵相接,李乘风眸光冷成冰:“不过是在宫中待上几日,她心中如若没鬼又何惧调查?陛下走得突然,昨日进宫见过陛下之人都须接受盘查,吴王亦不能例外,本王做得哪里不妥吗?”
    她悄无声息扭转矛头,倒是将众人给问住了。
    李乘风据了这一时的上风,宗亭却不再与她争这山头,只握了遗诏道:“那就烦请殿下尽早将此事调查清楚,也好尽快给臣交代。毕竟关陇局势一天一个模样,臣倘若因‘和离’一事在此耽误太长时间,只怕陇西会不太平。”
    在关陇局面上表露威胁,向来是行之有效的手段,从女皇到太女,概不例外。宗亭捏准了她这软肋,自然不再与她多纠缠,速穿好鞋履就出去了。
    他来得莽撞,走得却潇洒,留下李乘风与一众老臣大眼瞪小眼,最后宗正卿率先端起面前簿子,匆匆要走:“臣还有许多事要忙,先行告退了。”说完对李乘风一躬身,竟是闷着头溜了。见他如此,另外几个老臣也纷纷告退,末了却是将李乘风独自一人留在了政事堂。
    宗亭走在政事堂庑廊下,一只乌鸦栖在他肩头咕咕低唤。宗亭无比迅疾地往它腿上的信签里塞了字条,一松手它便扑棱棱飞起,而这时候宗正卿恰好追了上来,喘着气仰头看看飞走的乌鸦道:“啊这不是幼如的乌鸦吗?”
    宗亭看他一眼不做声。宗正卿将簿子揣进袖中,又往前走了两步,小声与他道:“相公来得这样及时,莫非是收了什么信?”
    宗亭知他没恶意,但平日里宗正卿素来管不住嘴,同他讲话几乎等于敞开了同全长安的人说话,便教人面对他时不得不谨言起来。
    “没有,某只是恰好回来复命。”
    “那这是要往哪里去?”
    “回中书省。”
    “啊,不管幼如了吗?”
    宗正卿本以为他要发什么大招,可宗亭却回道:“左右将要和离,某今日能在殿下面前替她说上两句就已算情分,难道还不够吗?”他说话时眉目中是很寻常的寡淡无情,看起来十分符合他的为人作风,但却分明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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