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的软肋,他又何尝不是她的软肋?于是他转了话锋,反而安慰起她来:“不会有下次了。”语声低缓,这保证里甚至显出几分乖顺。
    乌鸦在他怀中无辜地呱了一声,李淳一突然往前迈步,握住他伸出的手:“起来,我带你回去。”
    “起不来了。”
    李淳一抿唇,又往前一步借他支撑,才将他扶起来。
    大将这时迎面跑来,本是好心要帮忙,却得宗亭不太友善的一瞥,于是立刻收了念头,识趣改口道:“殿下,是否立刻启程回去?”
    李淳一肩头负着宗某人这个重担,咬牙应道:“让马喝够了,再补些水就上路。”
    宗亭隐约察觉到她身上一触即发的怒气,于是话也不敢乱说,只任由她摆布。末了,校尉将白马牵来,帮忙将宗亭扶上马,李淳一随即寡着脸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越过他的腰握紧了缰绳,警告道:“别乱动。”
    说着就调转马头,率众往南行。
    白日难捱,夜晚却凉爽。一路夜风相随,星空为引,再不必走弯路。到贺兰山,考虑到宗亭的身体状况,换了马车继续西行。
    车驾颠簸,宗亭却睡得很沉。他熟睡的当口,李淳一正好处理公务。条案上压满了加急送来的奏抄,摊开的长卷垂了下去,上面密密麻麻,尽是筹谋。
    车队进城门,于是先停了一停。李淳一合上手中奏抄,下意识要给宗亭拉一拉掉下去的薄毯子,可却见他睁着眼,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垂下去的半幅长卷。
    他突然开口道:“看来殿下也并不只是为了我才来。”说着敛回视线,看向李淳一。
    “我既然到了这里,自然不能白来。”李淳一索性将长卷抽出,递给他道:“既已经看了,就索性看完吧。”
    宗亭撑臂坐起,接过长卷从头读下去。字字触及军政格局,也事关人丁税赋。西北局势向来复杂,女皇在位的这些年也没能将这一团乱麻捋清楚,只放任它壮大放任它起内斗,如此下去既威胁中央集权,也不利于地方的长治久安。
    先前他就已经向李淳一提议改制关陇军,眼下李淳一正是将此事一层层分解,制定出详细的操作方案来,更加周密且明确。
    以前女皇一定也有此思虑,但她没有等到的东风,被李淳一逮住了。关陇是个难题,由宗亭来接题解题,最合适不过。
    除此之外,还有重建东西商道、中兴西北枢纽等计划,这当然都是改制军政格局之后的事了。
    车队一路行至肃州,城内外一派风平浪静,一点也瞧不出数日前的内乱,只有到了演武场,才看到角楼上悬了若干个内奸人头,以儆效尤。
    士兵们仍如往常一样操练,武园听得宗亭回来了,连兵也不训,急忙忙地就去见,却忘了宗亭身边还有个难对付的李淳一。
    冤家路窄,武园瞧见李淳一,倏地顿住步子,进退维谷。
    这时姚司马也过来,见武园傻呆呆地杵着,忙从后边拽了他一下,即刻俯身对李淳一及宗亭行礼,武园这才跟着手忙脚乱地拜了个大礼。
    李淳一知道他之前对自己有意见,但该翻篇的没必要揪着不放,遂叫他二人起来。
    一贯话多毛躁的武园这回倒是没了声,全靠姚司马一人汇报情况,无非是伤亡计算与一些善后事宜。到最后了,武园才画蛇添足地补了句“好在关中军来得及时,伤亡不大”,算是讨好李淳一。
    眼下关中军已是支援安西去了,李淳一与长安朝臣们约定的登基吉日也剩不了多少天。她无法在关陇久留,因此将每一日都过得万分紧凑。以前只从账目与旁人叙述中获知关于这片土地的一切,真正走一遭才察觉到山河的广阔与计划推行的难处所在。
    先帝没能完成的事,她得继续做下去。
    这一日天色阴沉,芒草在风里齐齐弯腰,李淳一前去墓地祭拜。随行者除了卫兵,还有宗亭。墓地蔓草恣长,已是许久无人至。宗亭带着祭品与李淳一沿神道前行,碑上所载生平,正是关于宗亭父母。
    此时距离桓绣绣与宗如舟去世,已经过去了八年。这些年来宗亭一直惧怕揭开当年往事,怕回顾以前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因此几乎不来墓地,甚至常常在父母忌日到来之际故意逃出关陇。
    他痛恨自己曾经的无能,因此现在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力量。李淳一知他心中对此有很深的执念,怕他走得太远回不来,所以与他一起到此地,希望他明白,过去芒刺,再痛恨再懊恼,攥在手里只是伤自己。
    祭拜完,纸灰在风中翻跃挣扎,最终还是沉落。
    宗亭若有所思地起身,握过李淳一的手:“时辰不早,殿下该启程了。”
    肃州往东三十几驿,一程程过去,就能回到长安。
    回京队伍早已候在城外,宗亭有诸事缠身,无法送得太远,只取了一支卷筒交给李淳一,故作潇洒地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说着看向李淳一,眼眸仍是那样的明亮,像大漠里的星河,但又带了些狡诈:“卷筒回京再拆。”
    李淳一握紧那带体温的卷筒,只节制说了一声“相公保重”,便牵过侍卫递来的缰绳,翻身骑上白马,飞驰往东去。
    与壮阔粗犷的西北市景比起来,长安的里坊日复一日的拘谨细腻。百姓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朝官们却不习惯宫中无人主政的日子。
    皇城里多的是望眼欲穿,到了登基前夜,这期盼就彻彻底底化成了焦虑。
    “明日一早就是登基大典,回不来怎么办?!这都什么时辰了!”宗正卿收不到驿站传来的信报,在衙署内急得直跳脚,偏偏这时候还有书吏凑上来问“何时才能下直”,宗正卿怒道:“下直下直下什么直!你看哪个衙门不是灯火通明,你还有心情下直?!”
    无辜书吏本来困得不行,被他这一骂,顿时睡意全无,只好战战兢兢回到案后待命。
    与宗正卿一样焦躁不安的还有尚书省一众长官,礼部尚书甚至丧气地询问司天监能不能改日子,司天监却抚须摇头,始终不慌不忙:“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报时的鼓声敲响,夜很快就要过去,整个皇城彻夜等待新君的归来。
    一个礼部书吏忽然指了黑漆漆的夜空道:“看哪,启明星!”
    他这里语声甫落,天门街上就有一匹白马穿过朱雀门,迎着启明星,一路踏进了太极门。
    早已等候多时的宫人悉数迎上去,在天亮前赶着做完大典前最后的准备。李淳一洗去一路尘埃,刚换上沉甸甸的衮服,外边就已经在催了。
    天色将明未明,她起身从旧衣裳里取出宗亭临别赠的卷筒,对着不灭鱼灯展开卷轴——
    上边唯书“谨言慎行”四字尔。
    作者有话要说:
    宗亭:等等,为什么是我等着意中人骑白马来捞,请问我的剧本是不是拿错了
    ☆、【六八】灯如昼
    ?  还没到年节,长安里坊中就有硫磺味迫不及待地溢出来。
    度支郎中府上的孩子们对爆竹惧怕又期待,于是站得远远,捂住耳朵眯了眼睛看家丁燃爆竹,噼里啪啦一阵响,小娃们便是又叫又嚷,待声音歇下去,才纷纷大笑起来,叫家丁接着放。
    家丁见小主人高兴自然十分卖力,可没料到火还没点,管事就从庑廊北边冒了出来,恐吓道:“不要再放了,郎君这会儿快从衙门回来了,万一给逮着又要挨训。”接着又同小娃子们道:“娘子叫小郎君们去温书。”
    小娃被扫了兴,不高兴地嘀咕:“明日都要过年了,不让放爆竹,还叫人读书!”另一娃也道:“就是就是,且阿爷也讲话不算数,都除夕了还在衙门里头待着,说好给我买的小马一点儿影也没有。”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职权惊人的管事上前就将两只娃子揪着往西屋去,嘴里还说着:“你们阿爷啊,那是朝廷股肱之臣,这会儿还留在衙门肯定是陛下的意思,这是受器重哪!小郎君得好好读书,将来也同郎君一样才好。”
    不过,被念叨的这个度支郎中,眼下并不在衙署内,而在新宫城的延英殿。
    殿内鱼灯悉数亮着,条案上堆满奏抄与簿子,因李淳一近年来十分惧寒,故炭火生得极旺,穿着厚厚棉服的度支裴郎中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来,手按在簿子上一页页翻过,纤芥无遗地同李淳一禀报来年的支度国用计划。
    按说这事半个月前就该完成,然今年实在忙得要命,加上户部一摞子的人事变动,死赶着到除夕也才算真正收了尾。
    各衙署夙兴夜寐,李淳一同样早起晏睡,浓茶已用了好几盏子。裴郎中说着话,内侍又送茶来,他顿了一顿,低头抬袖饮了一口润嗓,接着道:“陇右一道岁得二千一百六万,其中屯军二十一万人,支用五百二十万。”①
    殿内只听得到裴郎中不徐不疾的说话声,李淳一有一瞬的走神,好在外边报时的鼓声响了,她才敛回神插话问道:“今年陇右屯田余粟到哪里了?”
    裴郎中回道:“年前已转运至灵州,不日入太原仓,以备关中凶年。”②
    李淳一因为缺觉嗓子有些哑:“你接着说。”
    裴郎中于是接着说了下去,不过他能明显察觉到李淳一对陇右的额外关注。或许是因为陇右数十年来一直是帝王心病,也或许是因为这几年主持陇右局面的是帝王前夫、前中书相公宗亭。
    距关陇内乱已过去了六年,这六年来,一切都似乎按着预期中最好的方向发展。只凉州来说,其俨然成为连接东西的重要枢纽,因其交通便利贸易极为频繁发达,而大军屯驻带来巨大需求无疑也促进了生产的繁荣,光人口就有五十万之众,已是西北最为富庶的大镇。
    如果说以前的关陇是一团迷雾,现在的关陇则是一汪清水,只要想看,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裴郎中的支度国用计划汇报临近尾声,外面天色也转黑了。他收起度支抄,李淳一突然问:“裴郎中家有两个小儿罢?”裴郎中一愣,忙应道:“是。”
    李淳一转向内侍:“宫里过年的菓子叫裴郎中带回去给孩子们吃吧。”说着起身:“今日除夕还叫你过来,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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