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阿秀来找佐铭谦,“少爷,夫人叫你过去。”
    “什么事?”
    “夫人说是要解决良姑娘的婚事,让你过去。”阿秀看起来十分高兴。
    一路上佐铭谦走得很慢,像散步一样,有时会停下来,然后再走。
    这条从他房间通往大厅的走廊,他许久没走过,空气中似乎多了一股陈旧。
    过去几年,佐铭谦先是在自己的父亲身边待了两年,发觉父亲看自己不大顺眼后,他便拿着父亲的钱财开始在外游荡,认识很多人,经历很多事,那个时候的他没有空闲去想什么,偶尔想到西川他便想到了郗良。
    他感觉自己跟郗良其实没什么两样,但他不太愿意承认。
    如今回到西川,也没几天,耳边繁华糜烂的喧嚣成了悠长刺耳的蝉鸣,眼前车水马龙的景象成了绿油油的宁静,他像不愿承认自己和郗良是相似的那样不愿承认自己更爱这种沉静如海的环境,因为郗良也喜欢。
    唯一跟郗良不一样的是,他会觉得江家里的一切破败腐朽,宛如早晚要坍塌的坟墓,而郗良恐怕不会。
    “江娘,我不嫁!”年轻的郗良稚气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似乎夹带着几分毒辣。
    “哦,为何?”江韫之的语气风轻云淡,有些漫不经心。
    “你知道的,何必问我!”
    “我不知道。”
    “我爱铭谦哥哥!”
    “我以为你长大了会忘记的。”
    “忘记什么我都不会忘记铭谦哥哥的。”
    “良儿,姑娘家最好的归宿是爱你的,不是你爱的。”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江娘,我爱铭谦哥哥,我只要铭谦哥哥。”她软了态度,近乎哀求地说着。
    “我觉得江彧志是你最好的归宿。”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要嫁给他。”
    “我说他是,他就是,你只能嫁给他。”
    “为什么我不能嫁给铭谦哥哥?”
    “他不爱你。”江韫之直截了当地说。
    “不可能!哥哥是喜欢我的,而且我爱他,这就够了,别的我不在乎。”
    “你一个女孩子家说这些像什么话?我要你嫁给江彧志是为你好,你还年轻,难道你想一辈子都跟着一个……一个根本不会爱你甚至是恨你的男人在一起,让他折磨你来泄恨吗?”江韫之说着,语气听来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有几分禁不住细想的诱哄。
    “你说什么?”郗良不禁瞪大了眼睛,声音有些恍惚,“哥哥怎么会恨我?”
    “我说什么你是清楚的。那块镜子的材质独一无二,世界上也就那一块,是我丈夫送给我的。你……该不会忘了吧?”
    郗良愣了良久才僵硬地笑起来,笑声听起来十分悲哀。
    “你知道,他也知道?”
    “良儿,嫁给江彧志,不合你意,但至少安稳,江家的一切都会是你的。”
    郗良迟疑着,精致的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的苦笑,亦有病态的深情。
    “不,江娘,不是的,”郗良一字一句轻而有力道,“我宁愿要瞬间的快乐也不要长久的安稳,我也不要江家的东西,我只要和铭谦哥哥在一起,就算他真的恨我,折磨我,杀了我,我也都心甘情愿。”
    江韫之凝视郗良,那神情像是刚刚发现自己一手养大一个怪物,既有恐惧,又有欢喜。
    她暗暗捏着拳头,转了转眼珠子,叹一声道:“何苦呢?这样好了,等一下他们来了,如果铭谦阻止我为你决定的,我就让你嫁给他。如果他无动于衷,那么良儿,你的丈夫就是江彧志。”
    “……好。”郗良温驯地答应,声音有些颤抖,没有底气。
    佐铭谦望着湛蓝的天空,闷热的阳光照射令他微微眯起双眼,幽暗的眸底映着光团。
    ……
    在精雕细琢的檀木椅上坐下来后,佐铭谦第一次看到郗良的低头充满不安。
    江彧志也到了,他愉快的脸色让佐铭谦觉得刺眼。
    江玉之似乎不怎么高兴于江韫之突如其来的召唤,踏入厅里时她脸色紧绷道:“姐姐,你真是的,有什么事不能等我下课了再说,我学堂里的事情可多着呢。”很显然她并不知道江韫之要做的事。
    “今天叫你来,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我决定安排彧志和良儿订婚,让他们两人在一起。”
    江韫之好像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但佐铭谦即使不看她也感觉得到她在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看着他的,明显是在看他的反应。
    郗良仍是微微低着头,默不作声。
    江彧志神色微诧,又像意料之中。
    他别有深意地望向郗良,眉眼间跃起的一股势在必得瞬间成了佐铭谦眼皮底下的刺,令他不禁收拢五指。
    江玉之似乎不能接受自己姐姐的决定,皱起眉头嚷道:“为什么?”
    “为什么?看样子你不赞成?我还以为你会是最高兴的那个人。”江韫之轻轻地笑了。
    “我准备送彧志到美国念书,那边我都打点好了,过几天就让他去,这个时候你来这档子事算什么?”江玉之说这句话的时候真像江韫之,霸道独裁。
    江彧志本对郗良势在必得,听到江玉之的话,神情稍稍黯淡,心底当即开始寻思,有何方法可把郗良带在身边。
    “我当是什么事,让良儿也跟着去就行。彧志,你觉得呢?”江韫之脸上的微笑有着前所未有的和蔼与亲切。
    江彧志内心喜极,看向对面的郗良,故作无奈地扬起唇角,“姑妈作主就是了。”
    “呵,姐姐说得轻巧,良儿性子倔,从来到江家便不曾踏出过门槛,这会儿怎么肯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江玉之喝了一口茶,一双丹凤眼变得凌厉起来。
    “良儿,许配了人,便是不能任性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
    江韫之昧着心,温柔的微笑中道出的尽是郗良所不能接受的命运。
    郗良低着头,双手在腿上握成拳头,手腕处青筋暴起。
    不是害怕,不是紧张,而是震怒。
    佐铭谦只扫了她一眼,心中了然一颤。
    “我知道。”
    “玉儿?”
    “我还能说什么?”
    “铭谦,你有话要说吗?”
    “没有……”
    佐铭谦心头烦乱,来不及思忖自己的回答是否合适,是否应该,幽暗的眸子泛起迟疑与无助,恍惚看见江玉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看见江韫之淡雅的脸庞上洋溢着属于赢家的得意,看见江彧志变得并不很舒心的笑意,想必他和自己一样,都看见了郗良倏然抬头时眼里的不甘,随后化为冷漠的事不关己。
    “很好,具体的事情,玉儿你来操办吧?”
    “操办什么?没时间了,我说过,过几天他们就得到美国去,现在我还得忙着多一个人的事!”
    “再怎么急促礼数也是不能少的。我让阿秀来操办吧,江家不能丢人。”
    江家丢的人还少吗?江玉之想着,因着叁个年轻人在场也没说出口,只是冷冷地说:“等他们以后回来了,再办!”
    江韫之应允了。
    这本是郗良和江彧志的终身大事,这会儿却仿佛只是这对姐妹口头说说的别扭的玩笑。
    四天后,郗良和江彧志便要远赴异国。
    这四天里,佐铭谦没见过郗良,只知道她躲在房间里写字,和自己隔着一扇墙。
    该启程时,佐铭谦只是远远地望着站在大门口的郗良,她看起来非常清瘦,有些病态,弱不禁风的模样使得江彧志拿了件外套帮她披上,她却一手打掉。
    江韫之、江玉之和阿秀去送行,整个江家就剩佐铭谦一个人。
    七年前,他走的时候,郗良没有送他。
    七年后,郗良走了,他没去送她。
    走进郗良的卧房,面积不大的房间干净得和她小时候一样,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恐怕是这四天来染上的。
    佐铭谦看见她的桌上凌乱地扔着几张写了寥寥几行字的宣纸,她的笔画干净有力,字体秀丽飘逸,比起小时候长进不少。
    ——原来哥哥恨我
    ——可我爱你啊  是我比她晚吗  她都死了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①  我都再无退路
    ——你想知道她死前说了什么吗
    最后一句令佐铭谦不禁收紧五指,将宣纸攥入掌心。
    她是故意写给他的,像一道致命的邀请。
    ①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徐志摩《我有一个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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