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母子二人相对无言,碗筷碰撞声便格外突出。
    裴源没什么胃口,夹了几口菜,随便吃吃就放下碗,他今晚是为母亲说的那事而来。
    碗落在餐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裴玥看儿子一眼,知道他想问什么,淡淡说道,“是个意外。”
    裴源是成年人,不是叁岁小孩,不会不知道这种事情的所谓“意外”都源于不作为,但他不是女儿,不方便把事情说得太直接,还有所克制,“他要是有顾及你的身体,就不会发生这种意外。”
    裴玥素净的脸上现出一抹郁色握着匙羹搅拌小碗里的汤,没想到她四十岁的人了,到头来还被儿子教育,苦笑道,“这事不能完全怪你爸爸。”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替他说话?”纵然裴源对母亲的脾性有所了解,可他也想不到,事到如今,她居然还会为那个男人辩护,“他如果真的为你着想,他就应该去……结扎,而不是让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裴源把“好消息”这叁个字说得很重,其中蕴含着隐匿于心的怒火。话音落下,手腕小幅度地颤抖,他不过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碰到这种事,很难立刻得出什么结论并且很好地面对。
    “源源……”
    “打掉吧。”裴源打断母亲,尽量让自己狠下心来,“离开他。”
    裴玥了解儿子,早有预料,也早已想好应对的话。她走到儿子身边,手指揉揉他的头发。裴源怔了怔,别扭地偏过头。
    她望着一脸倔强的儿子,陡然失笑,忆起他小时候的模样。那时,他还是小小的一团,眼睛又圆又大,活像两只玻璃珠子,性格活泼,爱说爱笑,每天都会钻到她怀里撒娇,柔软的头发直往她手上蹭,像小狗一样。
    那是裴玥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要不是她不想丢下年幼的儿子,根本不可能挺过去。所以,即便他差点成为她爱情的牺牲品,但她认为自己也是爱他的,裴源曾是她活下去的勇气。
    “你是我的孩子,它也是,”裴玥做出了选择,就不会轻易改变,“妈妈决定要生下它。”
    听她这样说,裴源无比气愤,胸口剧烈起伏,不复往日的平静,不由自主地提高音量,“你今年四十岁了,到时很可能……出不了产房。你指望谁养它?指望他吗?”
    裴玥拍拍他的肩,眼里透着光亮,仿若微露的晨曦,“我会平安生下它的。”
    裴源为难地叹气,深觉他与母亲是两个世界的人,跟她简直没法沟通。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劝她,也很久没劝过她了。于是,他仍旧按照往常的相处模式来,那股无力出口便成了嘲讽,他说道,“我先跟你说好。如果有这个万一,我不会管它的,我有我的生活。至于那个人,你也别指望他会养孩子,他有两个孩子,照样天天往这跑。”
    裴玥明白他内心的恨和不安,但他近乎冷漠的话语还是刺伤了她。她缓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腰挺得很直,眸中流淌着复杂的情感,“源源,我生这个孩子不是为了他,我生你也不是为了他。这么多年来,你怨我恨我,我理解。但是,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很爱你。”
    “是吗?”裴源直视她的眼睛,苦涩地笑了笑,“一个爱孩子的母亲,会因为和一个男人吵架,而把他锁在房间里不闻不问吗?会因为一个男人,让孩子受别人的欺负吗?”
    裴玥错愕,她许是不曾想过,他的印象会那么深刻。
    裴源没有错过她的表情,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的鼻尖,“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很多,我也知道,你不生下我的话,会过得更好。所以我这些年经常在想一个问题,当初你为什么要生我?”
    他抛出这个问题,是希望裴玥回答的,然而,裴玥只能愧疚地望着他。
    当年,她有两次堕胎的机会,最后都选择放弃,原因大概是无意间和腹中生命产生了感情吧。
    是母爱让她生下了孩子,但母爱没能让她好好地照顾孩子。在孩子和爱情之间,她选择了虚无缥缈的爱情,一度令她痛苦不堪的爱情。
    裴玥犹记得,十七岁那年的天空有多么蓝,以及,初恋的感觉有多么美妙。
    那一年,她考上了音乐学院,经朋友介绍认识了祁沣,并与之相恋。二人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漫步湖畔,在大雪皑皑的日子里遥遥相望,留下了一段段美好的回忆。
    奈何,好景不长,祁沣因家里出现变故回了F市。裴玥以为他很快会返回找她,谁知,裴源降生了,都没见到他的影子。
    那个年代不比现在,裴家还是书香门第,禁不起指指点点,她受得了邻居的闲言碎语,家人却受不了,她唯有前往F市找祁沣。
    裴玥去了,找到了,却并不高兴。摆在她面前的事实是,她爱的男人和别人联姻了。
    她有尊严,可她需要吃饭,需要养孩子,还想继续学业,一切的一切和尊严比起来,都要更加昂贵。因此,她选择留下,一留就是十七年。
    刚开始,裴玥的想法很简单,攒钱,攒到一定的钱就带儿子离开。
    可是,多少钱算够呢?裴玥没有答案。
    祁沣是个很会算计的人,他知道裴玥的心思,一直有意引导且限制她的欲望,在感情上更是将这招玩得出神入化,裴玥不由自主地再次沦陷。
    最初的那段日子里,裴玥没现在看得开,她总拦着祁沣不让他回他和联姻妻子的家,但是,他想走,她根本拉不住。
    她嫉妒、愤怒、暴躁,长得跟祁沣极为相似的裴源就也落不得好,倍受冷待,她常常放任裴源在房间里哭到嗓子哑了,都不去看一眼。
    后来,祁沣和他妻子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裴玥遭受打击后迅速冷静下来,她想她总得算计些什么,于是,时常会叫祁沣带裴源去他爷爷奶奶家玩。有那么一回,好巧不巧跟祁沣的另一个儿子碰上了,两孩子吵着吵着打起来。裴源打赢了,回家后,满心欢喜地告诉母亲,她却告诉他要礼让弟弟,罚了他。
    再后来,裴玥总算彻底清醒,知道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才是她最亲近的人。可她的孩子,在扭曲的家庭关系里浸泡多年,已变成一个冷漠的人。
    裴源进入青春期后,就跟她这个母亲十分疏离。至于祁沣,他根本搭理都不搭理,两人见面,总要吵架,不像父子像仇人。
    回忆往事,裴玥心中只有说不尽的懊悔,若她早一点清醒,兴许她和儿子不会疏远到这种地步,“源源,是妈妈对不起你。”
    裴源摇摇头,他实在不想探究谁对不起谁的问题,“你没有对不起我……其实,你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他和母亲对视,第一次如此郑重地说道,“妈,你要真想生下孩子,我拦不了你,但我希望你……多爱你自己一点。”
    话一说完,裴源即刻站起身,抬手掩饰酸涩得要漫出泪的眼眶,急匆匆地往楼梯方向走去。
    他腿长,一步跨两个台阶,很快去到二楼卧室。他靠着墙冷静了一会,偶然见天色已暗,才抬起麻痹的手臂寻找救命稻草,他飞快地拨出一个号码,对方几乎是秒接,一道悦耳的女声直达他耳底,“阿源?”
    她的声音一出,裴源的窒息感便轻了点,他跌坐在床上,稳住声音,“是我。”
    张曼曼笑嘻嘻的,“我当然知道是你啦,怎么了?是不是想我了,今天有没有好好学习?”
    她这一连串的问句砸过来,裴源不仅不烦,还觉得心里的荒漠又长出了绿植,他一个个认真地回答,“没什么,有点想你,有好好学习。”
    她哈哈笑,调皮道,“你好傻呀。”
    “嗯,”裴源想念着她的笑容,恨不得立刻抱住她,忘记一切烦恼,“你在做什么?”
    “我在宿舍楼下等外卖,外卖小哥提前点了送达,我下来了,他才打电话跟我说得等几分钟,现在只能等咯。”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话多,叽叽喳喳跟只小鸟一样,讲完快递小哥,开始讲她找实习的事,一堆乱七八糟的全讲了一遍。
    裴源耐心地听她讲完,内心的郁闷疏解不少,他轻声说,“曼曼,我想你。”
    张曼曼闻言,不好意思地捂脸,笑得像个傻子,又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憋着说,“分开都还没二十四小时,你怎么那么容易想我?”
    “想你不需要理由。”
    “哦,”她抿抿唇,“好吧,不过别太想我,明天就能见到我了。”
    假如裴源有得选,他一定不会等到明天,现在就会去抱住她,偏偏他没得选,唯有听着她的声音聊以自慰。
    他应了声“好”,倦倦地垂眸,“曼曼,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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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把阿源家里的情况给写了,离完结更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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