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言寡语的向漠北目光落在柳一志从方才在他身旁出现开始就一直挑着的两只筐子上,忽然问道:“挑着这两只筐子作甚?”
    两只筐子满当当,都是入棘闱时的那些物什,并不像是用筐子来集市上盛东西的。
    来集市还挑着如此重担是做甚?
    “我今晨退了客栈的房。”柳一志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要回去了。”
    “不等桂榜?”向漠北的目光从筐子抬至柳一志面上,面上微有诧异。
    “不等了。”柳一志摇头,想到向漠北这般出身富贵之家的子弟怕是不知他们这些寒门学子的艰辛,便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桂榜放榜要到九月初三,还有半月有余的时间,在这儿无论吃住都得花钱,我还剩下二十二个铜板,一日都住不起了,不若早一天回去,还能省下这些铜板来买柿饼和山楂糕。”
    虽然在客栈里睡的是通铺,往日里是十五文钱住一夜,在秋试的日子里自然就被坐地起价,每张床铺的费用涨了整一倍,要到了至少三十文一晚,他若不住,也大有人来住,秋试结束之后价钱会掉,可即便如此,他们这些出身贫寒的考生也在此耗不起等到半月余后的放榜日。
    他本是打算昨日就赶回去了的,然而昨日他到这两家铺子来的时候都已打烊,不得已他只能再咬牙多住一日。
    他起初还心疼铜板,但不曾想今日竟是在这集市上遇到了向兄,让他觉得昨夜多花的那三十个铜板全都值了!
    向漠北默了默,忽尔又问:“二十二个铜板全花了买柿饼与山楂糕,一路回去你吃甚么?”
    他记得他家离桂江府不算远,但他是一路走来的,需要走上七八日才能走到府城,这一路回去,他自然也是走着回。
    柳一志压根没想到冷冰冰的向兄竟然会关心自己,登时有些激动:“我已经买好了馒头,一天一个,现在天气凉了,放上几日也不会坏,其余时候若是饿了的话,就喝水撑着就成!”
    向漠北盯着他带笑的眼眸看了一小会儿便转回了头去,不再说话。
    倒是见着楼明澈绕到了柳一志身侧来,将自己手里已经打开的一包山楂糕朝他面前一递,“替我吃点儿,太腻了。”
    柳一志又惊又喜,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好吃得不得了。
    他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小妹他们一定会高兴极了!
    只听楼明澈又道:“去这向嘉安租的宅子里吃顿饭,去不去?”
    他说着竖起拇指指向向寻:“他做菜,你只管吃就成。”
    本是沉默的向漠北此时也微微转过头来,道了一声:“嗯。”
    显然也是同意楼明澈邀上他去宅子里吃饭。
    柳一志愣得停住了脚。
    待他回过来神时,向漠北与楼明澈已走出了老远。
    他用力擦了一把有些发涩的眼眶,重新追了上去:“向兄、楼先生!等一等我!”
    第141章 、141(2更)
    向寻早就想要好好答谢一番柳一志,因为棘闱之中多亏了他对向漠北的照顾,而除了第一场考试入场时是向漠北自己气喘吁吁走走停停地背着那只沉甸甸的藤箱入场之外,第一场出场与后两场的入场与出场都是他替向漠北背着藤箱。
    在这人人都是对手的棘闱里,且又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读书人,能有柳一志这般的热情相助,太过难得。
    然而向寻空有此心,却不知如何付诸行动才能让柳一志心甘情愿地受下又不会有伤他读书人的面子与自尊,现下楼明澈邀得柳一志到赁下的宅子吃饭,向寻当属最高兴的那一人!
    于是这一顿晚饭他做得尤为丰盛。
    柳一志看着廖伯一道又一道端上来有如过年般丰盛的十数道菜,瞠目结舌。
    他长到二十岁,还未从吃过如此丰盛的饭菜!
    柳一志愣在了桌边。
    向漠北并未说话,只是踢了踢他身旁的坐墩,尔后在另一张坐墩上坐下。
    楼明澈更是毫不客气地将袖管往上一别,伸出手就拿起了一只大鸡腿,边吃边坐下身,瞧见柳一志还傻愣着,便催他道:“傻小子还愣着做什么?这桌饭菜它不好吃怎么的?赶紧坐下吃啊。”
    柳一志有些局促。
    向漠北抬眸看他,不咸不淡道:“不坐那你就站着吃。”
    柳一志这才飞快入座。
    向寻此时端了最后一道菜上来,紧着就给柳一志盛了一碗满满的饭,满得那只碗都快要装不下了。
    柳一志还想要说什么,向漠北却已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柳一志觉得自己眼眶又发了热,可他不能这般时候如此扫兴,便阖上了那微张的嘴,拿起了碗筷,拘谨地如同向漠北那般夹了一小筷的鱼肉。
    然而这鱼肉才入嘴,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这、这是鱼肉么!?竟然如此好吃!味道既鲜又滑,完全就是这世间美味!
    他忍不住再夹了一筷子。
    比方才那一筷要多了不少。
    当他下第三筷子的时候,直接夹去了几乎半条鱼。
    他很是很不好意思地朝向漠北笑笑,然而在他将再一筷子夹到的鸡肉放进嘴里后,那他从未尝过的鲜美味道让他全然忘了自己这是在别人家的饭桌上,筷子频频朝桌上伸去,夹的菜一筷比一筷大,吃得浑身血液都欢喜了起来,面色满是惊喜又满足的憨笑。
    好吃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向兄真真真真——是他的贵人!遇到向兄之后,他遇到的所有事情都是前所未有的幸运。
    他吃得已经完全没有了将将动筷时的拘谨,甚至……还跟楼明澈抢起了一只烧得红亮的鸭腿来!
    “楼先生,这、这是我先夹的!”便是他那一直遵从的食不言寝不语也都抛到了脑后。
    “那又如何?”楼明澈直接扔了筷子,伸出手去,徒手将那只鸭腿拿到了手里来,“我抢到了就是我的。”
    边说他还边朝那只鸭腿舔了一舔,这才将其递给柳一志,笑眯眯道:“喏,现在给你,你要不要?”
    “……”柳一志果断放弃。
    楼明澈翘着腿乐滋滋地啃鸭腿,总觉得有人抢的鸭腿更美味?
    楼明澈吃着饭都没个正形,向漠北是习惯了,但柳一志这个读圣贤书的人面上也丁点不见对其的鄙夷与轻视,楼明澈心中对柳一志的好感又往上涨了。
    不过自楼明澈发现“抢”着的菜更美味之后,柳一志的筷子夹菜就总是不顺畅了。
    楼明澈与柳一志“抢”得不亦乐乎,并未发现向来最是烦躁这般吵闹的向漠北非但未有面露不耐烦,反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向寻却是发现了,心中着实为自家小少爷交到并且承认柳一志这个朋友而高兴。
    于是这顿酉时就已经开始的晚饭闹闹腾腾地到了戌时才结束。
    柳一志秉承着“粒粒皆辛苦”的准则,和楼明澈一道将桌上所有的菜都吃到了底儿,便是汤都喝得不滴不剩,末了两人双双打起饱嗝。
    廖伯端上茶水来给他们漱口,向寻动作迅速地将桌子收拾干净,将一早就煨在灶上的饭后甜汤端了上来。
    向漠北喝了小半碗,楼明澈与柳一志则是各自喝了一大碗,饱嗝打得更响亮了。
    柳一志看到楼明澈挪位到椅子上晒吃得圆滚滚的肚皮,他也觉自己腰带紧得不得了,不过他读的圣贤书教他不能如此不修边幅,可他又觉腰带紧得肚子太过难受,是以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向向漠北,小声问道:“向兄,我宽一宽腰带,可成?”
    向漠北看也未看他一眼,站起身就往堂屋外的小小院子里走,跨过门槛时才听得他淡漠道:“你便是将衣裳全宽了都与我无关。”
    于是,柳一志走到了楼明澈身旁,宽了腰带之后也像他一般靠在了椅子里。
    呼……舒坦!
    入秋之后的天,白昼渐短,黑夜渐长,夏日此时还亮堂堂的天,此时已是夜色沉沉。
    星斗璀璨的夜幕上,银月依旧如圆盘,月辉柔软而明亮。
    向寻往廊下与院子里掌了灯。
    楼明澈则是不能满足于在堂屋里晒肚皮,叫向寻将椅子搬到了院子里,他要就着月光吹着晚风晒肚皮。
    柳一志来到向漠北身旁,又是小声地问他:“向兄,我能否也将椅子搬至这院中来乘凉?”
    向漠北不语,倒是向寻又进了堂屋,替他将椅子搬了出来。
    “多谢向兄!”柳一志朝向漠北露出一口白牙,却没有即刻就坐下,而是看向向寻道,“向寻兄弟,给向兄也搬来一张椅子啊。”
    向寻一怔,先是看了一眼向漠北,并未见他反对,当即转身走进了堂屋。
    柳一志将方才向寻给他搬出来的那张椅子挪到了向漠北身后来,一边道:“向兄你身子骨不好,快快先坐下。”
    说罢他又转头去看向寻,冲正在搬椅子的他道:“向寻兄弟,向兄的氅衣在何处?我去给他拿,这秋夜太寒凉了,向兄得把氅衣披上才成。”
    向寻将椅子放下,连忙去拿氅衣。
    向漠北不客气地在柳一志挪到他身后的椅子落座。
    楼明澈支手托着腮看看一脸淡漠的向漠北又看看一脸乐呵的柳一志,不由笑了。
    向嘉安这小子当真是命好,病入膏肓却能活过来,将自己封在高墙里仍能得到姑娘掏心掏肺的喜爱与珍视,冷得像块冰尖锐得像只刺猬还能交得到这般热情的朋友。
    他这个当先生的可算是能够欣慰些了。
    向寻将氅衣拿来为向漠北披上时,忽听他问向寻道:“宅中可有酒?”
    向寻愣住。
    楼明澈挑眉看他。
    柳一志则是惊得跳了起来:“向兄你要饮酒!?不可不可!”
    “别吵吵。”楼明澈在柳一志腿肚子上踹了一脚,柳一志乖乖坐下,嘴上却仍在小声道,“楼先生你不能嫌我吵,你应该管住向兄才是,你可是向兄的先生,不能由着他胡来的。”
    楼明澈本是佯装绷着脸,这会儿却破功了,笑着一掌糊在了柳一志脑袋上,嫌弃道:“我还用得着你这么个傻小子教我?”
    柳一志没脾气,只是摸摸自己被楼明澈糊了的脑袋,小声反驳:“我聪明着呢,一点儿不傻,且我也不是小子了,二十了。”
    楼明澈又是嫌弃地白他一眼,没再搭理他,而是转头看向向寻,道:“这个时辰应该还有酒家未有打烊,去打些桃子酒回来。”
    这桂江府的人喜酿果酒,由以桃子酒最甚。
    果酒温和,以嘉安小子现今的身子与心态而言,喝上个一杯半盏的不成问题。
    他可是第一次听到这小子主动提要喝酒,哪怕是当初怀曦小子不在了的时候他那般生不如死,都不见他碰上一滴酒。
    而如今,他不是伤悲绝望,是欢喜高兴吧。
    呵呵,死小子终于算是开始成长了。
    楼明澈开口,向寻便一点忧虑都没有地出去打酒去了。
    倒是柳一志劝阻无果,只又道:“那向兄可不能多饮啊!果酒虽然温和,但始终还是酒。”
    向漠北依旧对他不理不睬,只往后轻轻一靠,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夜幕上的圆月,只觉自己此时无论身与心,都是久违的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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