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厘坐在休息室内,神情严肃地盯着剧本上的内容。
    开拍第一天,上来就是角色重场戏,说自己没有压力是假的。
    这幕大戏的剧情很沉重——
    向随安其实生活在一个再婚家庭,当年,向母带着年仅十岁的他嫁给了现任丈夫。
    继父的外表上是个文质彬彬的斯文人,戴着一副方框眼镜,在外头遇到人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模样。
    当初,向母就是看中了他的随和,才答应嫁给他。
    结果好景不长,继父在婚后失去工作,事业受挫的他不思进取,成了一个彻头彻底的酒鬼。
    不仅爱喝,还喝得很凶,向母几番苦口婆心的规劝都被他当成了耳旁风,一次酒后,他失控动手打了向母和向随安。
    而这,就是母子两人厄运的开端。
    这八年来,继父变本加厉,家暴的倾向越来越严重,向母从一开始的反抗、挣扎,到中途的逃跑、求饶,再到最后的麻痹、绝望。
    街坊邻里都知道这事,可他们身为外人,劝得了一次两次,也劝不了百次千次。
    高三开学的这个傍晚,向随安刚回到家中,就看见熟悉而麻木的一幕——继父用细绳像捆牲畜一样得绑着向母,手里拿着一根皮带发狠地抽着她。
    …
    这场戏,自然要拍向氏母子的反应,而它最难的点在于,纪厘要演绎两条时间线上的同一个人物。
    第一个时间线,是还没有经历过轮回的向随安。
    第二个时间线,是已经经历过无数相同轮回的向随安。
    既要符合角色的性格,又要演绎出完全不同的心境,难度可想而知。
    敲门声响起。
    包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说,“纪哥,王导喊你过去试戏了。”
    他知道纪厘独自待在休息室里酝酿情绪,这会儿生怕影响了他默戏时的沉浸状态。
    纪厘放下满目笔记的剧本,平静地走了出去。
    戏早已经放在心中,用不着多此一举地拿着剧本。
    沿河的民房里,剧组已经将‘家暴’现场布置妥当。
    饰演向母的演员曾是百像奖的影后宋星沉,这回她是收到秦栎的邀请,才赶来特别出演的。
    秦栎的想法很明确。
    既然已经看准了这个项目,那就得当成重要电影来做,多请一些老戏骨客串,后期的宣传造势就能多出一个噱头。
    纪厘在郁赋雅的带领下,规规矩矩地冲沙发上的她打了声招呼,“宋老师你好,我是向随安的扮演者,纪厘。”
    “安安,吃过饭了吗?”宋星沉笑着,直接喊上了戏中的称呼。
    老牌演员的出彩点就在这儿,只要接下剧本,戏外即戏内。
    纪厘惊讶了一瞬,随即就绽开一个属于‘向随安’的内敛而乖巧的笑意,“吃过了。”
    宋星沉浅浅一笑,显然对这位从容又好看的年轻晚辈很有好感。
    秦栎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互动,嘴角短暂一扬。
    其实,他请宋星沉是有私心的。
    对方是公认的实力派影后,出道至今的演技作品都大受好评,特别是在中青年一代,对她的认可度很高。
    当初有过一项调查,只要是宋星沉出演的电影,有百分之九十的受众都表示自己会前往影院观看。
    这回纪厘和宋星沉一起搭戏,只要他像以往那样发挥稳定,想来在电影上映后,能顺着后者的威名收获一波肯定。
    秦栎在以自己的方式给青年暗中铺路,至于能不能走得通,还是得看后者自己的发挥。
    为了配合剧情,宋星沉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画上了很多淤青、红痕,额头上还有一道绽裂的长条血洞,十分逼真。
    饰演继父的是老戏骨魏国夫,他一出现在拍摄片场,包子就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怎么了?”
    “纪哥,魏老师当年演过一部都市剧,他的家暴男可是深入人心的。”包子压低声音说,“我一看到他就想起那个角色了。”
    有些演员,单凭一个角色就能让观众记很长时间。
    魏国夫本人的性子其实很好相处,他一进来就笑着和众人打了招呼。
    王嶂见现场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好了,差不多可以走戏了。”
    戏中的‘一家三口’快速进入角色状态。
    毋庸置疑,这场戏的侧重点在于纪厘饰演的向随安。
    王嶂和摄制团队研究过后,打算采用一镜到底的拍摄模式,而且没有固定点的换机位,也就是说演员全程不能出错,否则就要全部推翻重来。
    戏份的演绎原本难,又采用了这难上加难的拍摄模式,对纪厘的考验更上了一层。
    众人反反复复走了好几遍戏,才确认了每一个机位该有的细节状态。
    临近开拍前,纪厘主动走到魏国夫的身侧,有些不好意思地要求,“魏老师,等一会儿正式拍摄,你拿皮带抽我的那段,力气可以再放一点,镜头呈现出来应该会更逼真。”
    魏国夫惊讶地听完这话,反问,“你确定?这皮带必须收着点力气,要不然抽下去真的会疼。”
    纪厘颔首,坚持自己的想法,“你放心,我年轻受得住。演员嘛,为了电影效果,适当牺牲一点也是应该的。”
    魏国夫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低笑着应下。
    纪厘得到他的答复,礼貌地朝他点头示意,这才快步走到门口准备去了。
    魏国夫盯着他的背影,心底闪过一丝赞誉——
    这年头难得还有小年轻不怕吃苦,就是不知道等一会儿的正式拍摄,他还能不能演出这股劲?
    纪厘在小巷内站定,正前方就是移动的主机位。他闭着眼睛,抛去脑海中的所有杂念,默默等待着开机声。
    大约过了三十秒后,打板声响起。
    纪厘睁开双眸,面色淡然地朝着家中走去。
    他刚抵达家门口,就听见屋内传来了压抑的呜咽声,男人怒骂混杂着一阵阵的抽打声,听得人心头直跳。
    纪厘微微上扬的唇顷刻绷成一条直线,他用力地抓住书包背带,指关节清晰可见泛白的痕迹。
    ——上周末不是才刚闹过吗?为什么又开始了?
    纪厘胸口微微起伏了一瞬,快步走了进去,“妈,李叔,我回来了。”
    推门声用力而至,出口的话却低到了尘埃里。
    纪厘目光微微下垂,扫见了满地狼藉,餐桌已经被掀翻了,所有的汤、菜散落一地。
    女人的手脚被细绳粗鲁地绑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是皮带抽伤的痕迹,最严重的是她的额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纪厘静静地站在原地,只要细看镜头,就能察觉到他悄然绷紧的下颚线条,显然是压抑又隐忍到了极致。
    随着他的到来,屋内残酷的空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画面一转,面红耳赤的继父把皮带丢在向母的身上,醉醺醺地坐倒在沙发上大喘粗气。
    宋星沉饰演的向母艰难抬头,露出那张被血色浸染的、痛苦的脸。
    她颤巍巍地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安安,妈没事,你、你先进屋。”
    锁上门,关上窗,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
    向随安听见这熟悉的开场白,呼吸一凝。
    “安安……”向母的声音无比虚弱,暗含着难以言状的急促,“你乖,听话。”
    他们都知道,男人新一轮的暴打很快就要开始了。
    一个人挨打,好过两个人一起受伤。
    一个连自己都保不全的母亲,在用她最卑微的方式,守着她的孩子。
    向随安对上向母那恳求的眼神,眼中的雾气一晃而过,刚抬出去的脚尖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他机械般地侧身,僵硬走回自己的房间。
    关门,上锁,关窗。
    一系列的动作,按照向母希望的那样,标准地如同行尸走肉。
    屋外,男人又一轮的打骂声响起。
    向母的呜咽声断断续续的、很轻微,那是她死命咬着毛巾才会发出来的声音,就是为了不让邻居听到动静、跑来劝架。
    因为在邻居‘虽善意但短暂’的劝架后,他们母子将要面对的是更痛苦的黑夜。
    向随安坐在位置上,面无表情地拿出自己的试题卷,用掌心一下又一下地压着翘起的页面。
    掌心压擦的动作越来越用力,直到脆弱的纸面骤然撕裂。
    ——啪嗒。
    整洁的试题卷上,突然绽开一大滴眼泪,晕开了那本就粗糙的印刷字体。
    镜头缓缓上摇,定格在了那双忍得通红的双眼。
    泪水积蓄在纪厘的眼眶内,晦暗的眸光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他牙齿抵在拳关节上死死着,浑身颤抖着厉害——
    有没有人能帮帮他们?!
    有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绝望?!
    邻居也好,警察也罢,从来都没有人能救他们。
    他们反抗过,得到了是更惨痛的暴打,他们逃跑过,可男人就像个鬼影出现,分分钟把他们拉回地狱。
    熬到现在,仿佛连死都成了奢望。
    …
    镜头前,青年痛彻心扉的无声呐喊,透过监视器的屏幕共鸣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让所有人无视了周围环境,跟着他一起揪心。
    封程和卫莱面面相觑,完全被青年的演技震撼在原地。
    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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