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儿脚步顿住,两腿沉得提不起来。
    四姨娘解开裹着的布巾,手一抬,将赵晋推在身后的垫子上。
    她像水蛇似的,一点点朝上扭去,指尖勾着赵晋的衣带,将金钩拆开,解下来……
    柔儿久久没听到赵晋的回答,她心里依稀有了预感。
    她卖了给他,又要转手被他送出去,拿她讨好他家里的女人。
    她不是早就知道这人多恶劣,多薄情吗?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受,这么伤心呢?
    她撩起帘子,将身后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和调笑都甩开去。
    几个侍女在茶房喝茶嗑瓜子说话,今天特意把柔儿留在屋里,就是要让她难堪,见她抱着茶壶进来,几人心照不宣地互视一笑。柔儿添了水,正要再折回屋里去。其中一个侍女把她叫住:“哎哎,爷跟四姨娘忙着呢,你这会子进去干什么?待会儿屋里要茶,你再进去不迟。”
    柔儿立住,对着滚热的水壶和炉火发着呆。
    手腕上淤青了一大块,是下午被那几个婆子硬拖上车时弄伤的,这身袄子薄,在外头等候太太传见,身上都冻透了,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眼前还虚晃着适才屋里的人影。
    那个昨晚还搂着她入眠的男人,此刻正和别人滚在炕上。
    他甚至没问一句,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好像她在旁伺候他的女人,就像件天经地义的事一般……
    冰凉的水滴落在手背上,柔儿方发觉自己哭了。
    赵晋心不在焉,胡乱应付,四姨娘深知他手段,如何察觉不到?
    她讥笑道:“爷不会心疼了吧?不过是一千两买个婢子,又不是妾,叫她伺候我,不算辱没吧?爷难道还真给个丫头迷住魂儿了不成?如若是真心疼,爷怎么不叫她敬茶行礼,过了明路?偷偷摸摸在外头,床上更刺激是吗?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赵晋笑了笑,话说到这份上,今儿怎么都是闹剧一场。
    他翻身坐起来,掸了掸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留仙,我今儿是给你留了脸面的。”他说。
    四姨娘扯过毯子遮住自己,涩笑道:“我知道,爷一进门,哄着我,跟我亲热,无非是怕将来那女人落了单被我收拾。想哄得我高高兴兴,以为她争不了宠,主动把她放了。爷这样用心良苦,当年接我进门时,也是这么哄太太的吗?还是我连个乡下丫头都不如,根本没值得您费半点心呢?”
    赵晋觉得疲累,他不想吵,也不想听人掰扯那些过去的事,“留仙,脸面不是别人给的,都是自己挣得,你要是觉着你自己这样很好,由得你。人,我带走了。顺便说一句,没下回。知道吗?再没下回。我耐心已尽,你若不信邪,大可试试。”
    四姨娘气得眼泪直涌,扯住赵晋的袍角,咬牙道:“赵晋,你有心吗?当年那些海誓山盟,是不是都不做数了?我给你做妾,我已经这么糟蹋自己了,我为你牺牲了什么,为你做过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不在乎?你要拿个下贱的乡下丫头折辱我,戳我的心吗?”
    赵晋笑了声,“牺牲?给我做妾委屈你了?当年许知州要把他亲侄女儿送给我玩,我都不稀罕要,你以为,我非你不可了?”
    他一甩袖子,将她远远抛开,下地穿了鞋,径直走出了屋子。
    茶房里,柔儿背对着那几人,抬腕抹掉眼角的泪珠。
    几个侍婢像是故意要惹她心烦,谈笑声很大,句句在说官人如何宠爱他们家四姨娘。
    片刻,门口踱进来个人影。
    侍婢们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掐断了尾巴的猫。
    肃然慌神,一个个都乖觉站了起来。
    赵晋看也没看他们,他踱过去,牵住柔儿的手朝外走。
    第14章
    蓦地被人攥住手腕,柔儿只是怔怔抬起头。赵晋背对着她,走得很急很快,她脚步踉跄,全靠他拉扯着朝外走。
    一路无言穿过庭院、花园、前厅、角门,门前候着匹棕色的马,赵晋把她抱上去,跟着翻身而上,拥着她提了提缰绳,马匹飞速奔了开去。
    雪花纷乱,寒风如刀,柔儿几次睁开眼,只见街边的树影飞速倒退。
    到了月牙胡同,小院大门紧锁,赵晋踢开门,把四姨娘留下守院子的人都喝出去。
    金凤跟发财等人这会儿才敢从屋里出来,赵晋把柔儿按坐在炕上,掀开她袖子,瞧了瞧她手腕上的瘀伤,命金凤去拿药油。
    金凤蹲下身正欲给柔儿抹药,赵晋横过手臂道:“我来。”
    他掌心滚烫,将药油揉开,敷在她创面上。
    柔儿身子发僵,想把胳膊抽回来,赵晋察觉她动作,抬眼横她:“别动。”
    药油渗进皮肤,觉出丝丝缕缕的疼,痛感其实很微弱,在柔儿能承受的范围内。也许是受的惊吓太多,也许是心里的委屈装不下了,她明明不想哭,也不觉得疼,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
    赵晋瞥见才涂了药的滑嫩手腕上落了两点水珠。他抬头瞥她,扣住她小脸笑道:“怎么,爷亲自服侍你,你倒还委屈上了?是怪爷去迟了?今儿跟几个狗官吃酒,着实走不开。”
    见她抽抽噎噎哭得可怜,坐到她身边把她抱到腿上,“傻妮子,这点事就受不了,你怎么跟我?”
    抬手抹掉柔儿脸颊的泪珠,灯下瞧这姑娘,比刚买来时不知好看多少倍。要紧胜在年轻,虽不若家里头几个女人白细,可这份儿不知人事的羞赧稚嫩,就比那些惯识风月的新鲜。
    虽在四姨娘那惹了点不痛快,但生意上的事有不小的收获,他心情倒还好,也拉得下身段,愿意哄哄怀里这傻姑娘。
    早年四姨娘不这么混账的时候,他也一般舍得说甜言蜜语哄。男女之间,快快活活总比苦大仇深冷眼相对强,哪怕虚情假意,能得一时欢愉也是不赖的。
    此刻姑娘眼皮微肿,眸子里头漫着水汽,扁着嘴要哭不哭,头发也乱了,赵晋一时意动,也顾不上她委屈不委屈。
    金凤忙避出去,关上门的一瞬,听见姑娘娇娇“哎”了一声。
    像是疼,像是无奈,透着点旁的意味。
    赵晋不大清醒,好像酒意这会儿才上头。睁开眼瞧着面前的人,竟也觉得极美。不知是酒意加持,还是因这人和气的性情让他觉得满意和舒适。
    姑娘满脸通红,眼泪还未干,眸子里水盈盈倒映着火点。她担心自己的狼狈落进他眼底,捂着脸要转过身避开他探视。
    赵晋抓住她的手不叫她遮住自己,推着她窄窄的肩膀,凑在耳朵边低低笑道:“爷还挺喜欢你这个样儿……”
    柔儿怔了下才意会过来,脸更红了,捂着脸小声喊他:“爷……”
    “可真乖,你十七了?怎么觉得没有?太瘦了,多吃点儿好。”
    “我……我……”
    “声音也好听,这把小嗓子不赖,可惜不会唱曲儿,不然……得让你每天唱几首才行……”
    ——
    洗了澡,柔儿慢吞吞从净房出来。
    赵晋身上披着外袍,半束着头发,倚在帐子里,朝她招手。
    柔儿垂了垂眼睛,对着他总是有点羞。脸颊又浮起两团红晕。羞答答走过去,被男人展臂一捞,抱到帐子里。
    柔儿枕着他臂弯,小手自觉地环住他脖子。
    赵晋抚了抚她的头发,问她:“还委屈不委屈?”
    柔儿抿了下唇,又怎敢说真话,乖巧的摇了摇头。
    她乖得猫儿似的,窝在他怀里,真像个不能自保的小动物。
    赵晋在她光洁的额上亲了一口,低声道:“有没有想要的东西,衣裳、首饰?”他向来对人大方,伺候得他尽兴,自然更要赏。
    柔儿想了想,眸光一亮,坐直了身子,“爷,我不要东西,我想回趟家,成不成?”
    赵晋动作一顿,眉头轻挑,“回水南乡?”
    柔儿早盼着能瞧瞧爹娘了,之前觉得自己不得宠不敢提,今儿他有几分想替家里的女人补偿她的意思,她又岂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她连连点头,小手揪住赵晋身上披的衣裳,“我就回去瞧一眼,一早走,小半日就回,成吗?”
    赵晋垂下眼,似在思考。柔儿心里着急,忍不住凑近了,嘴唇贴在男人脸侧,乖觉地亲了一口,“爷……”
    赵晋抬起脸,定定的看着她,他眼睛太亮太锐利,让她有点害怕,“小丫头片子,胆子不小。”
    柔儿低笑了声,想溜,没成功,被揪了回去。,什么姨娘太太,什么委屈欺辱,此刻全不在她心底,若是能回趟家,瞧瞧爹娘,她受再多苦也值。
    其实初时心底还闷闷的满是委屈。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只盼他能答应,让她回去。
    ——
    赵晋到底是应了,命发财回去要了辆车,叫金凤跟另两个粗使丫头都跟着,载着半车点心布匹茶叶皮毛回家去。
    没过多久,有个眼生的小厮溜进了青山楼二楼雅间。
    窗畔坐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束着墨玉簪,半披着头发,膝前跪坐着个女人。
    男人是赵晋,女人是好些日子没见的香凝。
    “人送到了?”赵晋在桌上拾了颗桂花糕,捏在指尖,喂到香凝唇畔。女人启唇尝了一小口,蹙了蹙眉,抱怨:“太甜了。”
    小厮不敢乱瞧,支吾道:“人送到了,只是有件事、不知、不知该不该提。”
    赵晋丢开点心,用手绢擦了手,“说。”
    “小的把人送到,怕有旁的吩咐,便多留了会儿。有个高壮汉子听说她回来,去池里钓了好几条鱼送过去,门前有人指指点点,好像……那汉子跟她,过去定过亲。小的就打听了一番,这两家关系亲近,那人跟她,听说是青梅、咳咳,那个青梅竹马……”
    香凝听得雨里雾里的,抬头笑道:“你们这是说谁呢?”
    赵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垂眼“嗯”了声,说知道了。
    小厮讪讪告退,走到门边,又被叫住。
    “去把人接回来,不必等午后了。跟她说——我晚上过去。”他侧脸上,有香凝没见过的阴郁。
    第15章
    柔儿离家大半年,这是头回回来。
    外头林氏喊柔儿和陈婆子出去吃饭,摆了张小桌子,把陈兴也从镇上喊回来,村口打了半斤酒,又拉了几个在门口瞧热闹的乡邻,热热闹闹十几个人凑一桌。
    顺子打了鱼进来,被陈兴拉着不叫走,因着高兴,大伙儿都喝了酒,吴大娘等几个婆子撺掇叫顺子敬“陈妹子”,柔儿大大方方举了杯,说自个儿不在家亏得四邻照拂,客气地都敬了一回。
    顺子低眉看见她袖子里露出一截手腕,白生生的,套着赤金镶珠虾须镯,金灿灿耀着人眼。他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对面坐着的,原是说给他的媳妇儿,转眼这身份变了,她穿金戴银,做了城里大户人家的奶奶。跟他隔着千重山万重水,他还一脚踩在泥巴地里熬苦日子,她已成了天上的人。
    顺子不说话,闷闷喝着酒。
    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小桌子还没撤下去,正说着话呢,外头金凤急匆匆走了来,“姑娘,夜路不好走,咱们是不是尽快启程。”
    大伙儿神色都一顿,这才吃了饭,耽搁不到一时辰,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非得今儿走?
    柔儿瞧金凤脸色不好,猜测有事,把金凤叫到一边,问她怎么了。
    金凤讪笑:“爷说想见姑娘,晚上想吃您做的小菜,希望您早点回去。”小厮来得急,说爷现在就要见姑娘,金凤没法子,只得扯个委婉的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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