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留有一人,正是清宜郡主,百无聊赖地攀着车窗,久盼赵晋等人不来,不耐烦地撩帘问道:“他们要在里头盘旋到什么时候?”
    车旁候着一年轻男子,含笑温声道:“约莫还得一时半刻,下头地域广博,得有几里路长短。”
    清宜睨他一眼,抚了抚鬓边吹乱的头发,问道:“你怎么不跟着去呀,陆公子?”
    男子闻言一怔,“郡主知道我?”陆晨在外避难,在京城赵宅住了渐近一年,年节前才悄声回到浙州与家人团聚。这回招待睿王一行,为不引人注意,官府不便出面,家中特派了陆晨与赵晋打下手。
    清宜含笑道:“陆公子一表人才,一见难忘,怎么能不知道呢?”
    俩人曾有过一回照面,是在赵晋离京前的酒宴上。陆晨身份低微,坐在末席,京中那些公侯贵族向来眼高于顶,应酬赵晋也不过瞧在睿王面上,谁又会去关注一个没品没阶的白身公子呢?
    陆晨心下一顿,缓步凑到车前,“郡主是不是倦了?不若小人先送郡主回城,浙州哪儿有好玩的好吃的,小人最熟悉不过,郡主远道而来,不知可否赏光,准小人略尽地主之谊。”
    清宜斜睨着他,笑得头上步摇轻摆,伸指捋着他前襟上的玉链压襟,“好玩的好吃的,有浙州俊俏儿郎叫人喜欢么?我听说,陆公子与文藻是多年朋友了?”
    陆晨喉咙发紧,清宜那只手柔弱无骨,白得耀眼恍如发着光,袖口一截皓腕,挂着沉甸甸的翡翠镯子,轻轻撩在他前襟又很快退开,让他心跳如鼓又不敢多做遐想,只能咬着牙笑道:“是,是的。”
    清宜指头卷着帘上的穗子,笑道:“听说文藻续了弦,扶正了小妾。这可不像他会做的事儿,那女人生得极美么?”
    陆晨想到柔儿那张脸,道:“倒也不是。漂亮是漂亮,绝称不上什么绝色佳人。多半是性情与赵大哥合得来,再有——”他笑了笑,“浙州有传言,说赵大哥子嗣艰难,非得此女这般八字之人,方能替他生儿育女。赵大哥盼子女,多半为此考量。”
    清宜“哦”了声,“原来是这样。”
    陆晨瞧她恹恹的,想她一路舟车劳顿,定然受了不少罪,正想说几句温言软语安抚一番,就闻对面传来说话声。
    赵晋扶着睿王,正朝这边走来。清宜步下车,迎上前去,睿王朝她笑笑,“清宜是不是闷坏了?晚上让文藻带着你四处逛逛,慰劳慰劳你这一路的辛苦。文藻啊,我把清宜交给你了,小心仔细看护好,万勿出什么岔子。”
    赵晋颔首称是。
    十五的晚上,街市上行人摩肩接踵。年轻男女尽可上路来,瞧灯看景。
    睿王把清宜郡主推给赵晋,消磨他的时间,自己带着人暗中探访官员,或是某些赵晋也不清楚的势力。很明显对方有些事不想让他知道。他也很清楚,镇远侯一案结束,他这步棋就已经失效,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睿王爱惜名声,自然不好卸磨杀驴,如今俩人之间气氛有些尴尬,回到从前是不可能了。
    清宜一身民间女子打扮,追上前,挽住赵晋手臂,“你慢点儿,走这么快,怕我缠上你呀?”
    赵晋扬眉笑笑,“岂会?前头有座戏楼,颇为热闹,小旦身段唱腔都不赖,郡主若是有兴趣,尽可去坐一会儿。”
    清宜笑道:“好呀,赵大官人说好,那自是极好的了。”
    两人步上戏楼雅间,清宜挥退众人,亲自斟了杯酒递给赵晋,“今儿本是团圆日子,你瞧咱们俩,一个寡妇,一个有家不能回的,也算是同病相怜,来,饮了这杯。”
    赵晋忍不住笑:“同病相怜?郡主莫咒我,赵某才新婚,家门上贴的喜字还没揭呢。”
    清宜支颐托着腮,一双水眸噙着媚意,“文藻,我以为你至少会娶个门第相似的千金小姐,现今这个,就图她能生养呀?她有我漂亮么?当初你可是瞧也不爱瞧我的,怎么就瞧上了个乡野出身的女人呢?”
    赵晋侧过头去,瞥着清宜,“您是什么人物,我哪儿敢瞧呀?您瞧瞧,那小旦身法不错吧?待会儿喊上来,卸了妆给郡主瞧两眼,要是合意,明儿晚上传去行辕,单给您常堂会。”
    清宜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如何不知他对自己无意。若是有意,哪用得着她特地跟来浙州?
    早几年他在六部观政,她就试过拉拢他,那时她还没嫁给后来的丈夫,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她和诸皇子关系都好,不少大臣走她的路子求她代为引荐。她与人打赌,瞧这新晋才俊什么时候来拜她的门,不想自个儿输个彻底。
    今时今日她已不年轻了,妄图把这个在阴谋堆里滚过几百圈的人制服,有那么容易吗?都说他贪花好色,他好的可不是她的色贪的不是她这朵花啊。
    清宜喉腔发苦,有些事,心里再怎么不愿,也须得做,这就是她的命啊。
    她抬起手腕,凑过去勾住他的臂弯,身子也软若无骨一般地贴近,另一手举起杯,好像醉了,说话的语调也充满了醉意,“文藻,今儿这杯酒,你怎么都得喝,算我贺你……贺你又娶了一房妻,又添了一个孩子。”
    赵晋扬眉笑笑,“行,那我多谢郡主。”
    他持杯颔首,浅浅抿了一口。酒味醇香,不是凡品。多年酒色生涯,他只需品一口就知里头掺了什么料。但他没有开口说露,扬起下巴将杯中酒饮尽了。
    清宜见他毫不犹豫地干了一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些年他跟她虚与委蛇,利用多,真心少。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立场,也明白皆是身不由己。他不会恨她吧?
    清宜也跟着饮了一盏,她无力地靠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道:“文藻,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人是我最不想伤害的,那一定是你。我见过这么多男人,你对我最好了……”
    赵晋苦笑:“谈不上。”相互利用,好在何处?
    清宜说:“你抱抱我,一下就好,过了今晚,咱们这么好好说话的机会,想必也不多了……”
    赵晋攥住她的手腕,清宜仰起脸悲切地望着他,然后被他缓缓推开。“戏唱完了,咱们该走了,郡主。”
    他站起身。清宜跌坐在椅中。失去温暖的倚靠,她觉着周身幽冷。像堕入冰窖中一般。这些年,这种冷一直伴着她。她想有个伴儿,不用再一个人独自对抗这刺骨的冰寒……
    出了戏楼,冷风扑面。
    赵晋侯在车前,等清宜上车。
    她走得很慢,侍人将大毛氅衣披在她肩头。她生得丰满,艳丽明媚,带着几分醉意,从楼梯上摇摇晃晃步下来,楼前经过的行人不免都朝她望过去。
    赵晋也在看着她。这束目光,与数年前她在京城街头拦住他的马时他望过来的目光,并没什么区别。
    她牵唇笑了下,他伸手过来,扶她蹬车。她扣住他的手,牵着他一同钻入车中。
    他呼吸有点急。
    她也一样。
    赵晋扣住她的下巴,凑近了,低声问:“郡主想要什么?或者我应该问,王爷想要什么?”
    清宜眸色已经变得迷蒙,她抬手抚他的脸,“想要你,我想要的,只有你,王爷也是……”
    赵晋低低地笑了,“是么?不惜给我用药,想要栽个淫辱郡主的名头给我,就为了想要我的服从?不是吧?赵某一介白身,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你们如此大费周章,值得郡主牺牲这样大,连自己都赔进来?”
    “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饮那杯酒。”清宜仰起脸,质问他,“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答应今晚陪我过十五?陪我瞧戏看花灯?你为什么不走?”
    她说不下去,一面落泪,一面抵抗着越来越强的热浪。
    赵晋满头是汗,他闭上眼靠在车壁,冷笑着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与你们这些皇亲国戚,讲道理有用,还是拒绝有用?今晚便是我不来,这污名,你们自也有法子栽给我。只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郡主,是先皇后亲侄女儿,你何苦把自己陷到这泥沼中来,只要你不出大错,这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想要多少美男没有?委身赵某一介白身,郡主值得么?”
    自是不值得。
    可她没得选啊。
    她从幼年起,心里就烙下了一个影子。
    他说东,她绝不会往西。
    他要的,她就算上天入地,也一定要双手替他捧过来。
    清宜抹去眼角的泪,指尖在赵晋鼻梁、下巴上滑过。“自是值得的,文藻你这样俊逸,我渴慕已久,恨当年京城一会,不曾把你揽入帐,现在好了,你就在这儿……忍得可辛苦?真可怜,瞧你出了这么多汗。”
    赵晋闭着眼不瞧她,摇头笑道:“你可真是,比我还傻。”
    清宜解开束带,叹道:“我这辈子,只能这么傻下去了……”
    “够了。”他抬腕抹掉额上的汗,手一抬,把她推到一边,“不必郡主如此牺牲,赵某无福消受。”
    他拉开帘子,唤停车马。
    清宜并不着急,她缩在角落里,软着嗓子道:“文藻,你知道,今儿这件事,不管你做没做,都是一样的结果……”
    她艰难地道:“他想要你没保留的顺服,你手里头还有那么多棋,你叫他怎么放心?”
    赵晋没言语,拨开车帘跳下马车,回身对侍从吩咐,“送郡主回去。”
    他面无表情,丝毫看不出身受药力折磨。他冷着脸,独自立在街头。拥挤的人群将他淹没,清宜探出车窗,再也望不见他的影子。
    真傻,真傻。
    这样倔强不肯服软,难道非要身死,才知道皇权如何可怕?才知道这条命早就不属于他自己?功成身退,哪有那么容易?
    ——
    赵晋跌跌撞撞走入狭窄的巷子。
    他举头望着天上的月,这样的夜晚,要是能在家里,抱着安安,饮着热茶,说上一整晚闲话多好。
    曾经那些抱负,现在都在舒适的日子里慢慢消磨干净。
    他扶着墙,这样冷的夜晚,却热的浑身冒汗。汗滴顺着额头,一道道淌下了来。他身上夹棉袍子和滚毛披风都给汗水浸湿了。
    ——
    柔儿今晚睡得迟。赵晋不在这些日子,她总是不安,睡不踏实。
    索性翻出针线来做一会儿。
    窗外风声呼啸,吹得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
    柔儿眼睛酸了,金凤进来催了两回,她才把手里的绣活放下,垂下幔帐准备睡了。刚吹了灯。一阵冰凉的风就拂了进来。
    柔儿心中一顿,撩开帐幕穿鞋下地,走到窗边瞧了一眼。
    空的。没有人。窗户好好关着。
    她多半是太想他了。
    傻傻的以为是他回来了。——他回来又何必偷偷摸摸的呢?
    银霜铺地,菱花窗下,赵晋靠着墙滑坐下来。
    这冷能让他清醒。
    他渴望的人就在窗后的屋中。但她有孕在身,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不能伤害她,伤害他们的孩子。
    冻一阵,熬一阵,竟也平静下来。
    那又何必让她担心。
    他悄声来,又悄声走。
    浙州不是没有女人,明月楼那么多佳人,随意点上一个两个,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还为谁守着不成?
    可奇怪的是,他刚才受药力所控狠狠渴望的时候,眼前心里,只有那么一个影子。
    也许他是疯了吧。
    疯了才会这样。
    再怎么喜欢,也不见得把他迷成这般模样。
    他也许真是疯了。
    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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